對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而言,一個自由、平等、具有人權的社會才是他的家園,能够保障他
的音樂人權,應該比財富、聲望等一切都要來的重要。
有關音樂與人權的議題,在音樂學領域中,很少被提及,本文就三個在20世紀發生的議題,來談談作曲家的音樂人權,其中涉及了非作曲家本意被濫用的音樂(如韓德爾),以及作曲家被毫無理由的冠上不明罪名,公開批判、限制創作、禁止演出、剝奪工作權等等,如蕭士塔高維契、江文也等被迫害人權的實例。
音樂當作強化民族主義工具一談韓德爾音樂在20世紀的政治濫用
韓德爾(George Friedrich Handel, 1685-1759)是巴洛克時期與巴赫(J.S.Bach,1685-1750)齊名的偉大音樂家,德國人說他是德國作曲家,英國人暱稱他是「我們的作曲家」,韓德爾到底是那一國的作曲家?
倫敦之旅 影響韓德爾一生
韓德爾出生於德國的哈勒(Halle),20歲即發表了第一部歌劇。他既擅長小提琴,也是傑出的大鍵琴、管風琴演奏家,更是才華出眾的作曲家。21歲前往義大利,活躍於羅馬、威尼斯、佛羅倫斯,三年多來創作、演出了各種類型的音樂。
1710年初,韓德爾回到德國,在接受選帝侯路德維希(George Ludwig)任命為漢諾威(Hannover)宮廷樂長正式上任前,獲准先到英國12個月。英國安娜女王的繼承者就是選帝侯路德維希,因此韓德爾受到熱情的接待。這趟倫敦之旅,影響了韓德爾的一生。
1711年中,他回德國履行宮廷樂長職務,才不過15個月,又迫不及待地再訪倫敦。韓德爾既接受委託創作也領受津貼,英國人上演他的歌劇、委託他寫英文讚美歌和頌歌,令他幾乎樂不思蜀。不久,安娜女王崩殂,漢諾威的選帝侯上任,韓德爾似乎就順理成章的在英國留下來了。1726年他歸化為英國籍,前後近50年時間都在英國。
1727年他為喬治二世加冕典禮寫了幾首曲子,其中一首頌歌《查道克教士》(Zadak the Priest)後
來成為英國皇室加冕典禮必奏的樂曲。韓德爾最大的興趣在歌劇,他花了大半生的時間(約30年)創作了40多部歌劇(多半是義大利歌劇),這些歌劇只有部分是成功而流傳下來的,而且除了最初的6部是在漢堡和義大利寫的以外,其他的歌劇全部在倫敦創作和首演。
韓德爾神劇作品 都以英文為主
韓德爾在55歲之後,漸漸將創作重心轉往神劇(Oratorio),他的神劇幾乎都是以英文為主,最有名的《彌賽亞》(Messiah, 1742)被冠以「獨一獨一無二的救世主」的名稱,被英國國教當作崇拜的儀式之一,屬於英國國教會的財產。韓德爾的神劇,除了《彌賽亞》,其他著名的有《以色列人在埃及》(Israel in Egypt)、《參森》(Samson)、《耶弗他》(Jephtha)等。
1759年韓德爾逝世後,葬於西敏寺,由皇家教堂、聖保羅大教堂及西敏寺大教堂唱詩班在葬禮演唱,這是何等的禮遇和尊榮!韓德爾被視為英國國寶是無庸置疑的,即使後世,在英國人民心中仍認定韓德爾是德國出生的英國作曲家。
在德國 韓德爾與巴赫齊名
在德國方面,韓德爾的英文神劇早在18世紀末就被翻譯成德文,再加上莫札特的新編,他的作品已經被列入德國重要曲目,並被排入偉大的德國作曲家行列,只有J. S. Bach能媲美。在韓德爾百年逝世紀念時,曾被形容說他晚年轉向神劇創作,是回到他深度的德國胸懷,不再以拉丁精神發言;更被肯定的是,韓德爾的音樂是真正出自德國本質,具有堅強的德國力量、豐富性、變化性和深度。從1860年代開始,德國的合唱團即不停的成長,積極的在國内外推展德國音樂,他們的活動目標除了音樂以外,就是凝聚團結、建立德國意識。
韓德爾音樂被德國視為提高團結力量的利器
20世紀的韓德爾音樂更是在政治紛擾中,常被德國政府作為提高團結力量的利器。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之後,德國進入威瑪共和時代(Weimar Republic),1920年代的「韓德爾復興」(Händel-Renaissance)運動中,神劇中的合唱音樂更是受到青睞,主要原因在韓德爾的歌劇是義大利文,德國人從劇本中或音樂形式上找不到可以提升國家意識的要素,而且歌劇比較是屬於貴族和中產階級的,非普及於平民百姓;神劇則為聖經中的故事,又早已譯為德文,為德國人民所熟悉,其中的合唱曲深入各合唱團、學校、教會中。在音樂界,音樂家們宣揚韓德爾的神劇可以提升民眾的文化素養,幾個重要城市(哈勒、萊比錫、明斯特等)每年舉辦韓德爾音樂節,創辦《韓德爾年刊》(Handel-Jahrbuch,1928出版第一本);在政治上,韓德爾被認為是平民主義者,他的音樂在追求民主的過程中具有無比的力量,特別是當時德國黨派分歧、危機四伏、人民信心全無,韓德爾的音樂能促進團結、激勵人心。於是,韓德爾神劇一一被登上舞台,擴大演出陣容。學者論述一篇篇出爐,強調韓德爾的德國性。例如一位音樂歷史專家沃爾夫(Johannes Wolf),他對18世紀作曲家的研究,在討論到各個國家的音樂時,他原本強調「音樂家的活動地區更重要於他來自的國家」,但是在提到德國音樂時,他卻打破自己的論述原則,用了很大的篇幅介紹韓德爾。
到了希特勒時期(1933-1945),韓德爾更被強化為德國音樂的代表,納粹政權不斷用國家力量去發揚、利用韓德爾音樂,讚揚他的音樂,特別是神劇,具備了英雄主義、奮鬥精神、勇氣和力量。不止如此,韓德爾還被提升為國家精神象徴。1931年的「德英文化交流」(Deutsch-Englischer Kulturaustausch)就以紀念韓德爾為活動主軸,邀請英國方面的重要人物出席,聲稱韓德爾是兩國共同的文化資產,也是兩國人民的聯繫和橋樑。1936年在柏林舉辦的盛大奧林匹克競賽(Olimpic Games)上,還轟轟烈烈地上演他的神劇《赫庫勒斯》(Hercules)。在反猶太行動漸行展開之時,猶太人被約束只能對猶太觀眾演出音樂,而且只限演奏外國人音樂,前提是對德國不敞對的作曲家和少数德國作曲家作品,而韓德爾是少數中的一位。
期間,也不是完全沒有爭議,神劇中一些根據舊約聖經所寫的劇本,歌頌著希伯來人,被納粹的一些激進份子批判。不過,這些最後被解釋為具有諷喻性、適用於任何理想主義國家。音樂家被指示改編韓德爾的神劇來歌頌或象徵希特勒的偉大,例如《英雄與和平工廠》就是改編自「Judas Maccabaeus」。
二次大戰後,德國分別為列強佔領,共識為:走向非納粹化、非軍事化和民主化,之後分為東、西德。在西德,韓德爾的至高無上地位被稍稍減弱,被視為「只是一些神劇」的作曲家,J. S. Bach才是最偉大的。在東德則不然,尤其受到蘇聯史達林宣揚工人至上的社會主義文化政策的掌控,過去納粹對韓德爾的推崇和利用,竟也重現在東德和蘇聯。
蘇聯方面認為,韓德爾的影響力不僅僅對莫札特、海頓、貝多芬,更及於蕭士塔高維契(Shostakovich),蕭氏是蘇維埃政權極力培植的音樂家,並已躍升國際舞台的偉大作曲家。東德的統一社會黨(SED)開始於1952年舉辦韓德爾音樂節,如同納粹時期所主張的,韓德爾音樂的社會團結力量,東德政權亦視其為社會主義者,為促進德國意識、國家主義、兩德統一的無窮力量。
韓德爾音樂人權被忽視
綜觀韓德爾在世時,歸化英國籍時雖已中年,卻在英國生活了50年,書寫英文作品,對他而言,無所謂國家認同或民族主義問題。但是19世紀以來,德國為了強化國家認同、建立德意志帝國,利用國家力量、學術權威將韓德爾的音樂強化為德意志代表;20世紀的納粹政權,更加強化德意志主義,甚至將韓德爾的音樂改編歌詞,作為迫害人權和侵略主義的幫兇。從這一切看來,都不是韓德爾創作音樂的本意,過世已久的他未嘗不是一個受害者,他如地下有知,一定會高呼:「別迫害我韓德爾的音樂人權!」
音樂國寶,人權仍無保障一談蕭士塔高維契與蘇維埃國家主義
另一個音樂家的例子是在20世紀的蘇聯,19歲即被當局選定栽培的天才音樂家蕭士塔高維契(D. Shostakovich, 1906-1975)。他出生於聖彼得堡,13歲以主修鋼琴考進音樂院,同時修習作曲。1925年完成第一號交響曲(f小調),作為畢業製作,次年在列寧格勒愛樂廳首演。之後,在柏林(1927)、費城(1928)、紐約演出,受到極大的肯定。這首曲子是這位年輕音樂家對列寧格勒十月革命的讚嘆,曲中運用了革命時的群眾歌曲。
蕭士塔高維契右手彈琴 左手作曲
青年蕭氏也是個傑出的鋼琴家,1927年獲了華沙蕭邦大賽特別獎。此後數年他在演奏及創作生涯上一帆風順,一直到史達林上台。第二號交響曲《十月革命》(B大調),第三號交響曲《五月一日》(降E大調)都是他努力融合馬克思主義空泛理想的呈現。
社會氛圍使然,蕭士塔高維契創作符合社會主義
史達林時期(1924-1953),對文藝創作指向社會主義傾向。30年代初蘇聯作曲家協會討論了音樂內容的方向,交響曲必須有標題、必須能激勵人心。這個時候正是蕭氏的歌劇《姆欽斯克的馬克白夫人》(Lady Macbeth of the Mtsensk District)大獲成功之時,官方黨報「真理報」卻對其猛烈抨擊,指其原始、咆哮、尖叫,混亂取代了音樂。這部歌劇雖是反映沙皇時代活生生的悲劇,卻違反了社會主義積極進取的文藝方向。史達林的整肅運動,延燒各處。蕭士塔高維契惹到了政策方向,緊張萬分,立刻撤回正準備首演的第四交響曲(c小調),因為這也是一首悲劇性質的作品。他被脅迫反省、認罪、回歸正途。1937年,他終於以第五號交響曲(d小調)向當權者交心,副標題是「一個蘇維埃藝術家對公正批評的答覆」,樂曲有如貝多芬《命運交響曲》般的英雄式,他終於恢復了原有的聲望。
1941年,希特勒軍隊開進了俄羅斯,戰爭持續到1945年。愛國而勇敢的蕭士塔高維契在列寧格勒城被包圍時堅持留下來,寫下了第七交響曲《列寧格勒》(C大調)鼓舞士氣;之後又創作了第八、第九交響曲,後者是為了慶祝勝利而寫。如此對國家忠誠,盡量配合政策的藝術家,仍免不了一再遭到批判和鬥爭。第九交響曲(降E大調)輕快、歡樂,反映了一般百姓期待和平的卑微和感恩,卻不是當局希望的氣勢磅礴,因而被控告為形式主義者。蕭氏被迫寫下長篇懺悔書,自我譴責過去寫的音樂。
被視為蘇聯音樂代表 蕭氏選擇自我壓抑
蕭土塔高維契仍被視為蘇聯音樂代表,他壓抑著自己,那幾年少有深刻的作品問世。他代表著國家參加許多國際會議,成為和平代言人。1953年史達林過世,政治批鬥情勢稍緩,厄運卻不是永遠消逝,1962年他的第十三號交響曲(降b小調)選了詩人葉圖辛克(Y. Yevtushenko)的詩配樂,其中譴責了反猶太主義、讚美反傳統、批評警察國家。首演後,這首曲子被嚴厲譴責,音樂必須修訂,詩人也被要求修改一些詞句。
蕭土塔高維契在蘇聯的受重視,除了音樂院的教授職位以外,還常年擔任了各種重要委員會、協會的主席和執行長,榮獲各種大獎(例如1958年的Lenin Prize),並在二次大戰後代表蘇聯參加各項世界和平會議;他是瑞典皇家音樂學院的會員、羅馬聖西西里亞學院榮譽會員、東德藝術學院的特別會員:1958年獲「西貝留斯獎」(Sibelius-Prize),牛津大學、都柏林大學、西北大學先後頒榮譽博士。換句話說,蕭士塔高維契不僅受到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肯定,同時也受到北歐、英國、愛爾蘭、義大利、美國等音樂界的肯定和推崇。
蕭土塔高維契雖是專制政權特別吹捧的音樂家,但是他的成就仍為全世界認同、推崇。他是蘇聯的音樂國寶,他也對國家充滿忠誠,但是在威權主義下,他仍不時活在工作、創作、聲望、生命隨時不保的陰影下,誰說身為國實,音樂人權就有所保障呢?這要看這個國家是不是力行民主。
忠於國家,人權仍遭迫害一談江文也的中國認同與台灣情感
江文也於1910年出生於日本時代的台灣,父親江長生經商,具經營長才,他的商務涉足船隻運輸,來往滬尾、基隆、廈門、橫濱等港口。江文也幼時即隨著父母來到廈門,就讀台灣總督府直營、專供「台灣籍民」子弟念的僑校「旭瀛書院」(等於台灣的公學校);畢業後到日本讀中學、再考上東京武藏野高工。他的音樂知能全是業餘拜師學的,由於天賦秉異,他成為知名的歌唱家和作曲家。1934年他的《白鷺的幻想》獲日本第三屆作曲比賽第二名:1936年,他的交響詩作品《台灣舞曲》參加柏林舉行的奧林匹克競賽中的作曲項目,獲特別獎,從此奠定他作曲家的地位。
出生台北 嚮往中國文化
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後,日本很快的佔領中國大片地區。1938年,江文也應聘至北平師範學院任教,他原是學習西方音樂,創作技法延續西方古典音樂的理論,但是對中國傳統文化充滿孺慕之情,因此移居北平如魚得水。來到中國,他不僅著手研究古代雅樂,還為交響樂團寫下了沉穩中庸、彷彿古樂重現的「孔廟大成樂章」,另外,也寫下了許多動人的作品,例如《北京點點》就是一首色彩繽紛、精彩動人的交響組曲。
1944年,北平師大音樂系由日本人接任系主任,江文也未受續聘,經濟陷入困境。次年日本人戰敗後,他在冬天被國民政府逮捕,監禁了十個月,因為他之前曾為日本人寫下《大東亞進行曲》。1947年,他得幸受聘於北平藝專。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之後,他也續留在北平(改為北京),並加入「台灣民主自治同盟」。幾年來,江文也創作了許多優秀的作品,例如《鄉土節令詩》、《頌春》小提琴曲、《汨羅沉流》交響詩、《台灣高山地帶》鋼琴三重奏以及多部宗教歌曲等。
文化大革命被鬥爭 積勞成疾
可惜好景不常,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江文也的台盟成員身分被嚴重批判,即開始遭到迫害,創作上僅有《第四交響曲》(1962,為紀念鄭成功而作);更嚴重的是1966年開始的文化革命,他、馬思聰及其他教授被侮辱、批鬥,家產被抄,樂譜、唱片、作品、家當被洗劫一空,期間更被勞改外放,身心被摧殘至極。文革之後雖得以平反,他已積勞成疾、嚴重染病。至1983年去世,20多年間,他的音樂才華完全被摧殘。1978年他曾著手整理一些台灣民謠,並創作《阿里山的歌聲》,可惜未完成。他一生的中國認同,到了晚年,真切的懷念起家鄉台灣,從他紀念鄭成功而作的《第四交響曲》和未完成的《阿里山的歌聲》可以窺見。
江文也出生於台灣、成長於廈門,學習、成名於日本,先是在日本與信子小姐結婚;由於嚮往傳統文化而前往中國定居,在北京又娶了吳韻珍女士。他的天份,加上多重文化的薰陶,至中年已展現了一位作曲大師的風範:鋼琴曲、室內樂、交響詩、歌劇、合唱曲等各種創作上,都傑出無比。不想,中國既滋養了他的創作,也吞蝕了他的尊嚴和才華,最後摧毁了他的生命。一個專制政權並不允許一位藝術家的自由思想和創作。
國家超越與音樂人權
音樂與人權的關係,以上舉了三位作曲家的例子,我們約略可以從中看到一些現象。針對韓德爾,他是一個德國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後來他歸化為英國人,從他的作為、創作、思考,沒有人可以否定他是一個英國人。當然在18世紀的封建社會,尚末有現代民族國家的觀念和事實,一個知識份子或宮廷音樂家同時能掌握三、四種語言是很正常的,像拉丁文、德文、義大利文、法文等,特别是義大利歌劇盛行的年代。對一個藝術家而言,何處能獲得職位、好的薪俸,並能有尊嚴的創作、發表、受到歡迎,何處就是他的家。韓德爾在德國也能一帆風順,可是他選擇英國為他一生奉獻的地方,對他而言並沒有所謂國家認同的困擾。韓德爾的音樂是融合多種風格的,當時義大利音樂無所不在,無人能自外於其影響,而德國元素、英國元素也都在其中,所以他的音樂是國際性的,非純然是德國的。18世紀能進入歌劇院、參加音樂會的階層,除了宮廷、貴族,主要是中產階級,工人、農民、奴工等低階層是不可能的。不過韓德爾創作對象是不是廣大群眾,並不重要(顯然也不是),他的音樂被利用來發場國家主義、凝聚共識,這才是事實。
第二個例子蘇聯的蕭士塔高維契,他是不折不扣的具有高度國家意識的愛國主義者,但是身為一個有良知的藝術家,他願意為國家、人民創作,卻不願為獨裁者。他的為慶祝勝利而作的《第九交響曲》之所以受到嚴厲的批判,是因為這首曲子不夠英雄氣概、不夠澎湃輝煌,沒有歌頌領導者,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是不符合當權者的期待。1946年10月,蘇聯藝文界人土齊聚一堂,共同討論文藝創作方向,認為人民經過了戰爭的可怕和煎熬,文學藝術等創作應該免除哲思的、譏諷的性格,音樂必須是大調、歡慶的。緊接著,一些作曲家的作品被提出批判,蕭士塔高維契也名列其中,他的《馬克白夫人》、《第四號交警曲》、《第六號交警曲》、《第八號交響曲》、《第九號交響曲》都被厲批鬥。蕭士塔高雄契被迫反省,1949年做了一部神劇《森林之歌》(Das Lied von den Waldem),表明已回歸社會寫實主義路線,並因此獲得史達林獎。蕭士塔高維契的內心真正的聲音「並沒有寫作史達林濃歌的意願」,從此他沉寂8年沒有創作交響曲,之前他幾乎平均一年就有一部交響曲。
1953年史達林過世後,蘇聯呈現了以往所欠缺的「自由主義傾向」,蕭士塔高維契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了他的《第十號e小調交響曲》。
蕭士塔高雄契一生信奉蘇維埃社會主義,深信文藝創作需遵循寫實主義。在國家認同上,無庸置疑他是非常忠誠的,但是經過了多次批判和危機,作為一個藝術家,他也深深感受到創作受政治干預的痛苦。
最後,更值得探討的是,江文也這樣一位台灣菁英,受著日本高等教育,擠身國際舞台,仍心繫中國文化,到頭來卻不得不仰天長嘆:台灣人在日本再怎麼有成就,仍被視為二等公民;台灣人到中國尋找認同,為創造中國民族風格音樂而獻身,卻被視為日本走狗;願留在社會主義的共產國家,做中國人,卻被質疑是與蔣政權有關的右派份子。吳韻真女士形容江文也:「在中國的民族音樂與交響樂民族化的探索上,鍥而不拾地,在祖國土地上耕耘著,直到生命的最後。他的管弦樂作品竞以《台灣舞曲》為始,又以《阿里山的歌聲》而告終的。從中可知他對白鷺之島的台灣是何等的思念和眷戀啊!」江文也的悲哀不也是許許多多台灣知識份子的寫照嗎?
能自由創作的地方才是音樂家真正的家園
從18世紀巴洛克時期的韓德爾,我們看到他雖然無特別國家意識,卻被後來的德國民族主義者拿來做為國家認同的象徴和催化劑,顯然他的音樂人權受到扭曲;20世紀蘇維埃政權下的蕭土塔高維契,一位音樂天才和堅定的愛國者,一方面受國家的器重和獎勵,另一方面卻被國家機器鞭策和批鬥;相對於生於斯、長於斯、受照顧於斯的蕭士塔高維契,江文也其實是比較有選擇的,而他選擇了認同中國,中國傳統文化滋養了他的作品,政治上卻毀滅了他的創作和生命。
對藝術家而言,家園、土地、人民所醞釀的真摯環境是最可貴的,而能自由創作、自由發表、出版,這是最基本的音樂人權,而國家當然是保障這些珍貴資源和人權的最佳利器。可是,如果他的國家是專制的、是對文藝創作制訂方向的,藝術家是遭監控的,作品是隨時會被審判、禁止的,那麼他寧可捨棄他的國家,遠走高飛。對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而言,一個自由、平等、具有人權的社會才是他的家園,能夠保障他的音樂人權,應該比財富、聲望等一切都要來的重要。
本文承蒙顏綠芬教授、樂覽雜誌同意授權刊載,特此致謝。
作者顏綠芬,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音樂系教授。
顏綠芬
音樂學家、樂評家、音樂作家。德國柏林自由大學博士,先後主修歷史音樂學、民族音樂學,輔修文化人類學。留學德國12年後任職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音樂系/音樂學研究所,曾擔任該校音樂系主任、教務長、師培中心主任,以及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等。曾獲教育部優秀教育人員獎、國科會研究獎、科技人員短期出國研究補助。研究西方20世紀音樂、Dahlhaus學說、音樂評論、臺灣傳統音樂生態、當代音樂發展等。目前擔任教育部本土教育會和藝術教育推動會委員、文化部文資局審議委員、臺北市及新北市文化局藝文補助審議委員等。
原文出處:國立臺灣交響樂團 樂覽雜誌第115期 (2009年1月號),本文已獲國立臺灣交響樂團同意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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