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小傳(文/陳怡文)
波希米亞的猶太長子與求學階段
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出生於波希米亞(Bohemia)小農村克里希特(Kalischt)的猶太家庭。馬勒五個月大時,全家搬至摩拉維亞(Moravia)的伊格勞(Iglau),他們可謂是生長在波希米亞的德語族人。伊格勞處處有草原森林和溪流瀑布,也是重要軍營駐紮地,這裡的民謠、舞蹈與軍樂,成為馬勒日後創作的必要音樂養分。
馬勒雙親共生了十四個兒女,其中有七個在未滿兩歲即夭折;馬勒排行老二,但因哥哥出生不久即死亡,馬勒便成了長子。弟弟恩斯特(Ernst Mahler, 1861-1874),是馬勒童年時的最佳玩伴,可惜早逝。馬勒的歌劇《恩斯特‧馮‧施瓦本公爵》(Herzog Ernst vom Schwaben),即直接與恩斯特相關;《亡兒之歌》(Kindertotenlieder)亦可能在描述他。1889年,馬勒的父母親與大妹相繼去世,養家重任便落至馬勒肩上。
十五歲時,馬勒隻身前往維也納求學。1875年至1878年三年期間,馬勒在維也納音樂院學習,與藝術歌曲大師沃爾夫(Hugo Wolf, 1860-1903)是同窗好友;他還至維也納大學註冊,修讀哲學、歷史與音樂史。與大多數學生一樣,馬勒擁護華格納的音樂,但他日後對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 1833-1897)亦同樣敬重。當時,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 1824-1896)同時在維也納音樂院與維也納大學開課,他的創作手法亦對馬勒有一定程度的影響。1878年,馬勒開始創作《泣訴之歌》(Das klagende Lied),揭開了創作生涯序幕。同時,馬勒亦逐漸開始其另一人生道路:成為指揮家。
身為「指揮家」,馬勒一路平步青雲
馬勒在學生時期的音樂夢,是成為鋼琴家或作曲家,「指揮家」既不列入考慮,亦不符於雙親的期待,卻是謀生養家的方式,亦是他生前身後獲致「名利兼收」的起點。1880年春,在巴特哈爾(Bad Hall)的夏天劇院演出輕歌劇(1880.05-1880.08),是馬勒的第一份指揮工作。後另有兩個指揮學徒經驗,分別在萊巴赫劇院(Leibach; 1881.09-1882.03)與奧慕茲市立劇院(Olmütz;1883.01-1883.03)。此後,馬勒的指揮事業蒸蒸日上,畢生未曾間斷,包含:卡塞爾時期(Kassel, 1883.08-1885.07)、布拉格時期(Prague, 1885.07-1886.07)、萊比錫時期(Leipzig, 1886.08-1888.05)、布達佩斯時期(Budapest, 1888.09-1891.03)、漢堡劇院時代(Hamburg, 1891-1897)、維也納宮廷劇院時期(Vienna, 1897-1907)與美國紐約時期(New York, 1907-1911)等七個階段。
馬勒在卡塞爾時期的經驗,是邁向大劇院發展的第一站。馬勒在萊比錫首演由他接續完成的韋伯(Carl Maria von Weber)的歌劇《三個品托》(Die drei Pintos),獲致空前成功。於布達佩斯時期,馬勒指揮事業漸趨穩定,但首演自己的第一號交響曲,卻不很成功。馬勒皆親自指揮首演自己的交響曲,自第一號至第八號交響曲皆是;辭世後,《大地之歌》與第九號的首演,才由在漢堡劇院開啟緣分的接班弟子華爾德(Bruno Walter, 1872-1962)指揮。由馬勒發表自己交響曲的過程,可看見,他的創作不若指揮事業那般快速獲勝,係慢慢地被接受。1910年9月,馬勒自美返歐,在慕尼黑首演自己的第八號交響曲,意興風發,這是他最後一次首演自己的作品,也是他獲致一生最輝煌成就的時刻。
指揮台上的馬勒,熱情且專注。他不但訓練歌者與團員,也訓練聽眾。他的指揮姿勢多動如「舞蹈」,表情豐富,眼神銳利,性急且專制,是專業且嚴格的演奏唱者的訓練員。此外,馬勒經常演出冷門曲目,也會改編其他作曲家的作品。華格納的作品最受馬勒青睞,尤其是《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面對華格納的歌劇作品,馬勒一方面保留優良傳統,同時亦樹立新典範:(1)節目開演前,調暗廳內燈光;遲到的聽眾,須待第一幕結束,始得進場。(2)作品須「完整演出」,不得任意刪減。(3)背離傳統的速度詮釋。(4)在劇院舞台安裝「水力升降機」設備,以將樂團高度降低一點五英尺。手握指揮棒的馬勒,擁有無比自信,為追求音樂藝術的完美境界而有各式執著與堅持,最終卻也得到實至名歸的報償。身為「指揮家」,馬勒一路平步青雲。
身為「作曲家」,馬勒得著心靈歸宿
馬勒是成功的「歌劇」指揮家,畢生卻未完成過任何一部歌劇,「管弦樂藝術歌曲」及「大規模交響曲」是馬勒兩個重要的作品型態。在創作初始階段,「人聲」即是重要的素材,如其早期即嘗試寫作歌劇:《恩斯特‧馮‧施瓦本公爵》、《阿爾戈船的人們》(Die Argonauten)及《呂倍察》(Rübezahl)。尚未自音樂院畢業,馬勒即開始寫作歌曲,例如《泣訴之歌》是他現存最早的歌曲創作。馬勒的歌曲,有的以鋼琴伴奏,但還有更多且重要的,是管弦樂藝術歌曲,例如《行腳徒工之歌》(Lieder eines fahrenden Gesellen)原本係由鋼琴伴奏,日後才改寫成管弦樂版本。1887年夏天,馬勒運用詩集《少年魔號》(Des Knaben Wunderhorn)寫作藝術歌曲,其影響力延續至未來十幾年的交響曲創作中。
馬勒亦將「人聲」運用至大規模交響曲的創作中,其第二、第三、第四號交響曲中,即有部分樂章使用人聲。自第五號開始進入新階段,第五、第六、第七、第九及第十號交響曲,是無使用人聲的管弦樂作品;第八號交響曲與《大地之歌》,則從頭至尾皆使用人聲。
馬勒只有在歌劇與音樂廳的放假期間,他才擁有精神與時間創作,是名副其實的「夏天作曲家」。他在阿爾卑斯山腳下,先後建造三間作曲小屋。這是他一生的幸運。「第一間」在奧地利史坦巴赫(Steinbach;1893-1896),馬勒在此將第一號交響曲由「交響詩」改編成 「交響曲」,創作了第二、第三號交響曲。「第二間」位於奧地利麥爾尼格(Maiernigg;1901-1907),馬勒在此創作了第四、第五、第六、第七及第八號交響曲。最後,馬勒在1907年因不幸的人生遭遇而搬離此地。不過,馬勒卻也因這不幸,而有機會接觸《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的歌詞:貝德格(Hans Bethge, 1876-1946)的詩集《中國笛》(Die chinesische Flöte)。「第三間」位於義大利高山的拖布拉赫(Toblach;1908-1910),馬勒於此創作了《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第九號、第十號(未完成)交響曲。生命將盡,儘管馬勒仍舊忙於指揮工作,但藉由他的作品,實可見到:身為「作曲家」,馬勒得著心靈歸宿。
維也納:是馬勒漂泊一生的精神故鄉
馬勒在維也納學習、結交知己。學成後,在歐洲諸多城市擔任歌劇指揮家,並在事業邁向雲端之時,回到維也納擔任宮廷歌劇音樂總監,期間與「分離派」(Vienna Secession)藝術健將羅勒(Alfred Roller, 1864-1935)合作,讓音樂與美術完美結合,賦予古典歌劇新活力,引領歌劇藝術成為當地文化發展龍頭。家庭方面,馬勒也在此地渡過最幸福的時光:1902年3月9日,與維也納風景畫家艾彌爾‧辛德勒(Emil Schindler, 1842-1892)之女艾爾瑪(Alma Schindler, 1879-1964)戀愛結婚,生育二女。這段期間,是馬勒在指揮與作曲、生理與心靈各個方面,最志盈心滿的時期。然而,好景不常,1907年,馬勒面對三大打擊:工作上,被迫辭去生命曾經歷的最高職務;家庭上,夏天至作曲小屋度假時,大女兒普希(Putzi;暱稱)患病過世;健康上,被診斷有嚴重心臟疾病。因之,馬勒最後決定遞出辭呈,前往美國。
在維也納,當馬勒的精采演出結束後,可經常在如雷的掌聲中,聽見混在其中的憤恨與貶抑聲音。究其原因,在於馬勒那永遠無法抹滅的猶太血統原罪,而這也成了他離開維也納的其中一個理由。馬勒的名言,道盡了這股沉重的無奈:「我是三重無家可歸的人:在奧國,我被視為波希米亞人,在德國則被視為奧國人,但全世界都把我當猶太人看待。我到處被視為外人,從未真正受到歡迎。」然而,儘管馬勒生前選擇離開維也納,但面對身後的棲息處,他終究選擇回到維也納與愛女普希長相伴,於1911年5月18日離世。維也納,是馬勒漂泊一生的精神故鄉。
「指揮」與「作曲」同創百世流芳
在馬勒的音樂生命裡,「指揮」是正職,用以維持家計與推動藝術理想,替德語歌劇建立了華格納之後的理想主義典範;「作曲」是副業,用以落實思考與圓滿個人理想,有些人認為他的作品「古怪」,有些人則認為那是新德國現代主義的「新穎表達」。馬勒的「作品」,一直要到他的生命最後十年,才受到群眾與樂評的支持,不若「指揮」那般「早期」獲得肯定,但這些「作品」,對於逆轉他辭世後作品「乏人問津」的窘境,很有幫助。
十九世紀末至第一次世界大戰之間,維也納在美術、文學、哲學、建築與醫學等各領域,人才輩出。馬勒任職於維也納宮廷劇院指揮時,與其他領域共同締造了維也納的世紀末文化輝煌時期。馬勒之妻艾爾瑪,成長並生活於濃厚的藝術環境,對於馬勒生前的藝術創作、身後的重新被注意與向外傳播,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力。馬勒的音樂影響力,促成以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 1874-1951)、魏本(Anton Webern, 1883-1945)、貝爾格(Alban Berg, 1885-1935)為中心的第二維也納樂派(Second Viennese School)的發展。
交響曲創作方面,馬勒繼承了師輩布魯克納(Anton Bruckner, 1874-1951)的精神,並藉指揮職務,多次演出老師的作品。馬勒之後,由蕭斯塔科維契(Dmitry Shostakovich, 1906-1975)的十五首交響曲接班。而與馬勒同時期的音樂家,乃比他小四歲的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 1864-1949)是也。史特勞斯與馬勒,同是名指揮與夏季作曲家,兩人維持長達二十四年亦戰亦友的情誼。「指揮」上,兩人互相欣賞,亦都替對方的作品,積極爭取演出機會;馬勒曾還因劇院不允許演出史特勞斯的《莎樂美》(Salome),差點辭職。「創作」上,雖然史特勞斯另走「交響詩」(Tondichtung)路徑,與馬勒不同,史特勞斯則曾勸勉馬勒:莫因太過專注於指揮事業,而忽略了創作。縱然兩人出身、性格與際遇迥然相異,卻相互愛惜,為藝術理想努力,誠如馬勒所言:「史特勞斯和我,站在山峰的兩側挖掘隧道。總有一天,我們會相遇」。
然而,儘管馬勒早逝,幸運地未遭受兩次世界大戰的生命摧殘,但隨國家社會主義逐漸在德奧地區形成,使得他的作品在尚未被理解、尚未在德奧以外地區被認識之時,即面臨禁演命運。1960年,馬勒的百年冥誕慶祝活動,喚起了大眾的興趣,吸引了一群有熱情的年輕人的關注,這在英美地區尤甚。1970年代,馬勒的交響曲成為最常被演出、被錄音的其中作品;馬勒的歷史地位,亦同時被確認:在「德奧音樂傳統」與「二十世紀初期現代主義」之間的中介者。
本文作者:陳怡文,臺灣師範大學音樂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