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某些人來說,這是拿破崙;對某些人,這是亞歷山大大帝;對另一些人,這是一場哲學的博鬥。對我而言,這只是 Allegro con Brio。」
指揮托斯卡尼尼這段話,原本談的是貝多芬的《第三號交響曲》(英雄)的第一樂章。
當我聽昨晚台北市立交響樂團演奏蕭斯塔高維奇的《第十一號交響曲》(1905年)現場時,Toscanini 這段話,不斷清晰地浮現在我腦中。
這場演出,令我重新審視這部作品的本質,讓我看到一個去除歷史與故事外衣的新面貌,好像蕭 11 長了第二層皮。
雖然,在第一個層次,我們固然必須要去檢視Shostakovich 寫這首曲子的歷史重量。
然而,在另一個層次,殷巴爾與TSO,像是在提醒我,這首「交響曲」,絕不只是一個描繪革命的歷史場景,而是一種赤裸的、無須過度以故事修飾的純音樂表達。
這場音樂會,讓我深刻感受到指揮Inbal,對這部作品的徹底掌控,下半場的樂團的「敢衝」與爆發力,與上半場相較,簡直判若兩團。TSO 在這首交響曲裏,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力度與緊湊感。
然而,這並非一場強調戲劇化或過度解讀的演出;相反地,Inbal 選擇了一條中庸而透明的道路,以「平衡」為關鍵,讓音樂本身說話,回應了托斯卡尼尼對英雄交響曲的經典評述。
這是一首沒有間斷、四個樂章一氣奏完的長交響曲,異常考驗整個 symphonic flow 的連貫性。
Inbal 對每個樂章的安排,構建一幅幅嚴謹而血肉相連的連篇畫,把喚起某種特定的歷史情緒或政治背景的聯想,放在其次。
這樣的詮釋風格聚焦於:如何能極大化 Shostakovich 11 之結構力,與主題群、和聲的種種變化延展。
第一樂章的山雨欲來,我們看到的是樂念的清澄序列與呼應。同一個由定音鼓音型帶領出來的樂念,像是華格納歌劇裏的 leitmotif,在整個樂章的反覆皆有落墨signature的意義。甚至在最後樂章回歸時,是這首曲子最讓人感動的瞬間。
到了第二樂章,Inbal 更進一步展示了他「斬釘截鐵」的指揮風格。描述血腥星期日屠殺的這一樂章,許多詮釋好像只是急著強調軍鼓象徵的槍林彈雨之動作畫面。在 Inbal 的詮釋下,這個暴力並不只是「來自故事」的,而是釋放從第一二樂章裏慢樂段累積壓力的必然爆發。
對於一首很容易淪為政治樣板肥皂劇的「革命交響曲」而言,Inbal 顯得冷靜但堅決,使得音樂的每一次突進,都帶有推力與必然性,來自結構樂段板塊擠壓的壓力。
然而,正是在這種張弛之間,「交響曲內部的連結totality」得到釋放,聽眾得以從內部感受深沉的悲劇感。
就「從內部感受」這件事而言,我要為弦樂部的表現力給予讚美。最好的例證在於第三樂章的In Memoriam 追憶,特別感人的是大提琴的撥弦伴奏下,中提琴旋律唱出的暗啞與哀思。當這段中、大提琴的唱和,在樂章末再度回歸時,是整場音樂會裏最感動的時分(而非這首最喧囂的部分)。
中提琴的音色表現力,一直是 Shostakovich 的絕活。隨意一舉兩個例子,在他的中提琴奏鳴曲,或是在弦樂四重奏裡面(尤其晚期)給與中提琴的份量。
在終樂章,樂團的爆發力更是一場「只有在現場才有」的饗宴。Inbal 將《第十一號交響曲》與警鐘金鼓齊鳴的尾聲,拉出如排山倒海般壓迫,卻又不失聲部透明的控制,沒有過度渲染它的情緒。
這種「美德」,讓我聯想到開頭的托斯卡尼尼:「對我而言,這只是 Allegro con Brio。」
已經三度灌錄 Shostakovich 第11號交響曲、早已滾瓜爛熟的 Inbal,讓音樂的動力,都從樂念銜接的內在邏輯出發,而不是無謂的、煽情的躁動。
硬要說不完美處的話,可能有幾個地方:1.獨奏可以再更凝聚、個性鮮明一點。例如開頭弱音器小號第一次進來時有點猶豫,樂句不夠穩定。之後雖然回穩,但可以更堅決、多點表現力。2.若有更多排練,聲部的精煉整齊與細微對話,應會更升一級。
但整體來說,瑕不掩瑜,已完全讓我可以 reset memories 重新感受並享受這首曲子。這是現場的最大意義之一。
總結而言,這場演出使我深刻體會到,Shostakovich 的交響樂曲不僅僅是「現實的表象」,而是從內省的 10 號過渡到外放直接的11號,從第7號列寧格勒的敘事走到11號的新敘事,Shostakovich本身的音樂語言所帶來的新連貫性、張力與美感。
殷巴爾與TSO北市交,為這部作品暫且剝去歷史的光環,讓我們直視交響曲純粹音樂的本質。
昨晚 TSO 的蕭 11,讓人反思「交響曲」在20世紀後半「還能做什麼」的可能樣態,更是一場呼應托斯卡尼尼精神的當代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