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從二十世紀「交響曲的黃昏」視角來看,第七號交響曲無論在動機群的彈性流動與發展、節奏的即興變化,抑或在配器的大幅實驗上,都蘊含著極高的創新與戲劇性。而殷巴爾與維也納交響樂團的詮釋,則更凸顯這些層面,避開夙昔典範穆拉汶斯基(Yevgeny Mravinsky, 1903-1988)與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 1918-1990)的高壓情緒化,呈現出一個既能立足於歷史精神,也擺脫了沈重歷史包袱的交響曲世界。
【第一樂章:Allegretto 稍快板】
首樂章原題為「戰爭」。以一段近乎冗長的C大調前導拉開序幕,堅毅而陽光,不見山雨欲來,而這個演奏以豐沛的正能量「等待著」納粹入侵主題 (invasion theme)。
以極低調的撥弦入場,進入主題與11個變奏,殷巴爾以精確而穩健的節奏掌控,將這種由寧靜至壓迫,如溫水煮青蛙,累積至釋放的張力,表現得淋漓盡致。他並未過度強調突來暴力的寓意,而是樂器間的對話、主題的反覆與音塊差異,引導出音樂內在爆發力的奇特組構。
如費伊(Laurel Fay, 1888-1933)所言,這首作品的循環性(cyclic nature),「不僅僅是一種形-式手段,更是一種面對災難時人類經驗連續性的深刻陳述。」殷巴爾巧妙地捕抓到這個曲子樂念循環的深義,亦避免讓入侵主題與變奏抵達頂點之後的「第三部」成為反高潮。他細細去玩味回歸的、歲月靜好的第一主題,且在尾聲靜靜提示弦樂撥弦奏出的入侵主題,打斷這個「已不復在的和平」。
【第二樂章:Moderato (Poco allegretto) 中庸的(略快的稍快板)】
第二樂章原題為「回憶」,是正行接逆行的「ABAC+D+CABA」對稱結構,這個短樂章瞬時轉入一種截然不同的情感。開頭A段是全曲中最輕巧的段落,具有俄式芭蕾風;中段的重鎚般的頑固音型(ostinato)則從懷舊之夢裏驚醒,喚回無法抹滅的戰爭傷痕。殷巴爾對此樂章後半部的處理,緩緩一字一句,亦步亦趨,也刻劃出旋律中隱藏的記憶陰影。
【第三樂章:Adagio慢板】
第三樂章原題為「我國的遼闊土地」,這個演奏如同一場莊嚴的追悼儀式,凜然鋪展出一段段充滿悲切的禱詞。特別是弦樂群,運用了緩慢而持續的和聲行進,營造出一種不可言說的哀悼氛圍。殷巴爾在此樂章選擇了克制的處理,中間發展部的爆發亦不過度激昂,堆疊著情思一幕幕推向頂點,不讓音樂陷入過度黑暗的悲涼。
這一樂章的魅力,除了回聲般映照第二樂章的類輪旋曲式、統合兩個內樂章形式之外,亦在於它能夠在沉重的基調中,透露出幽微中可察覺的希望,宛若是對未來的預言。殷巴爾的指揮,特別是尾聲終於尋得的寧靜主題(由弱音的單簧管與弦樂奏出),在悲憫與堅韌之間找到了最真摯的表達,使得這闕哀歌,不只是對戰爭受難者的悼念,而更是對人類集體生命意義的肯定。
【第四樂章:Allegro, non troppo不太過的快板】
緊接在第三樂章後面連續演奏的最終樂章,為三段式的設計。起初延續著平靜的緩慢樂段,在犀利果決的弦樂點燃之下,進入了c小調快板,迅速演變成一長段節奏急促,由銅管與打擊樂的加入,襯出氣勢磅礴的戰鼓進行曲。
殷巴爾既保留了蕭氏赤裸的原力感,隨後又以從容穩健的節奏引導著樂團走入中庸(Moderato)、類薩拉邦舞曲(Sarabande)的雄辯段落。殷巴爾「忽逢桃花林」的蜿蜒手法,揭示了蕭氏「壓迫與解放」之間的非線性行進邏輯。最後,猶如火鳥於灰燼中重生,由銅管帶領的、第一樂章開頭主題的C大調最強音齊奏,使得「終點」不至淪為空虛的勝利,而是人性堅持尊嚴與歷史循環的必然。
【總評】
沃爾科夫(Solomon Volkov)的《證言》一書雖然有爭議性,但其中這段話,非常能表現蕭斯塔科維契此曲的獨特交響樂邏輯。據蕭氏個人表示:「在創作第七號交響曲時,我試圖反映歷史自身那種無情推進的步伐:這種形式既不受傳統樂章分割的限制,也不侷限於常規交響曲的結構。相反地,它像一個連續不斷的敘事展開,主題在其中產生、互動並轉化,就如同面對壓迫時人民那持續不斷的力量。每一個動機都被精心編織進一個拒絕碎片化的結構中,堅持著統合的目的和革新的必然性。」
總結來看,殷巴爾對第七號《列寧格勒》交響曲的率性詮釋,既避免了過於簡化的敘事性對應,也不流於抽象蒼白的形式主義。他堅守了作品固有的史詩氣質(epic grandeur),又在相對略慢的速度設定下,給予更多人性化、細膩的情感流動。這種既不依附於政治框架,也不沉溺於歷史宿命的解讀方式,是當代蕭七詮釋中相當難得的一種耳目一新。當今世界依舊動蕩不安,而這部交響曲所傳遞的,正是苦難中不滅的生之慾和希望。透過聆聽殷巴爾「正面對決」的詮釋,蕭斯塔科維契第七號交響曲見證了跨越時代的精神象徵,像是一束穿透黑暗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