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市立交響樂團

我們這個時代，還有多少真正的「蕭斯塔科維契專家」？有的，而且這個人正在台灣！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這是無比真實的。

因為我才剛剛聽到一個此生我聽過最好的蕭斯塔科維契現場，高齡88歲的以色列指揮大師殷巴爾（Eliahu Inbal），10月27日指揮台北市立交響樂團（TSO），演奏的蕭斯塔科維契契第五號交響曲「革命」，那真是革命性的演出！

怎麼說殷巴爾呢？這樣說吧，古典音樂浩瀚如海，能人輩出，但是，細數錄音史上，曾經灌錄過全本馬勒交響曲、全本布魯克納交響曲、全本蕭斯塔科維契交響曲，又能有一家之言的指揮家，幾如「鳳毛麟角」，一隻手數得完！

我自己印象所及，只有已經仙逝的荷蘭指揮大師海汀克（Bernard Haitink），還有現在還健在的殷巴爾！而這個碩果僅存，曾豪錄三大作曲家全本交響曲的男人，現在就在台灣指揮我們的北市交。

為何同時指揮好並能灌錄全上述三大作曲家，並不容易？打個比方，如同少林七十二絕學，史上能同時練好三種以上絕技的高手，千百年無一人，因為這些絕學的內功心法各異，要同時精通，委實十分困難。

馬勒、布魯克納、蕭斯塔科維契的交響曲，音樂形貌與內含底蘊，原本也是大不相同，有些甚至到了南轅北轍的程度，要能指揮好三大作曲家，本身就是不容易的工作。有些指揮家有個性，不喜歡或「合不來」的就不指揮，大部分指揮家是謹慎選曲，能錄下三大作曲家全本交響曲，指揮家不但要有廣闊的心，技術與格局也要能相稱才行。

海汀克辦到了，殷巴爾也辦到了，他們各自錄下三大套精彩絕倫的版本，目前在唱片史上都有閃閃發光的地位。所以我說，殷巴爾是當今樂壇極少數的蕭斯塔科維契交響曲大師，他真懂蕭斯塔科維契。

第五號交響曲可以說是最能發揮蕭斯塔科維契（老蕭）顯著特色的一首名作，也是多數樂迷的「入門曲」。無論是陰沈但是極具抒情性的旋律，大膽又奇突的節奏，寬廣同時也略顯尖銳的和聲，帶著濃厚體味（伏特加味？）的風格，透著嘲弄式的黑色幽默，都彰顯出這位偉大作曲家鮮明又強勢的個人特質。

當然，這首曲子有其特殊背景，在官方要求回歸「寫實與人民」的政策下，蕭斯塔科維契調整前四首交響曲對無調性、新時代音樂的探索，回歸傳統作曲方式，但堅持融入個人獨特風格，結果是獲得官方與輿論的一致認同，讓這首作品成為作曲家的代表作！蕭斯塔科維契表現的妥協方式，是「即使形式有所調整，但藝術絕不中斷。」這是最高明的作曲手法才能辦得到的偉業。

殷巴爾完全掌握這段歷史背景的神髓，他以稍慢速開展，宏大又陰鬱的弦樂，滲著悲劇性的色彩，充滿生命深度的旋律，立即讓滿場聽眾進入另一個時空。我認為大師的「氛圍」掌握得很好，聽蕭斯塔科維契，尤其需要「氛圍」，這是一般唱片難以辦到的，但是現場完全可以—所以蕭斯塔科維契一定要聽現場！

在大師的指揮棒下，北市交迅速進入「戰鬥位置」，每個聲部都展現精良的一面。無論是第一樂章發展部的情緒轉折，第二樂章發揮強韌的生命力，終樂章精銳盡出的銅管，我們可以聽到北市交徹底臣服大師指令，各自竭盡所能演出了最美好的音樂。那種凝聚力與專注力，將其他國內團都比了下去！

必須說，就是要有樂團最高度的集中凝聚力，才能演好蕭斯塔科維契。這是殷巴爾的魔法，當然北市交傑出的聲部表現，也是一大關鍵。那天的演奏，幾乎所有聲部都讓我滿意，印象深刻的包括雙簧管、長笛、豎笛，乃至大提琴首席簡荿玄帶領撐起了低音厚底，讓「老蕭」的音樂再喧囂，也有穩穩的托底。

音樂會後，我和樂友蘇師傅興奮地交換意見，他也認為如果換成其他團，恐怕大提琴與低音提琴就先「崩潰」了！我倆（隔空）相視而笑。蘇師傅說，他聽過幾次外國樂團演奏這首第五號交響曲，都沒有殷巴爾指揮的感動。

我真心覺得，台灣樂迷很幸福，有一位精通三大「絕學」，真懂蕭斯塔科維契的老大師，還虎虎生風地在台灣指揮我們的一流樂團，演奏當今最道地的蕭斯塔科維契，你能想像嗎？

幸福與美好，往往不假外求，只是通常人們想不到。這不只是古典音樂，這也是人生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