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斯塔科維契:C小調第四號交響曲,作品43
Shostakovich: Symphony No. 4 in C Minor, op 43
一場遲來的首演:從禁演到問世的歷史斷裂
這首C小調第四號交響曲,應該是蕭斯塔科維契所有交響曲作品中,最獨特的一個分水嶺。首先它運氣不佳,先是蕭氏因懼怕史達林的大整肅而取消原定於1936年12月的首演,一直要到25年後1961年12月,才由孔德拉辛(Kirill Kondrashin)指揮莫斯科愛樂管弦樂團(Moscow Philharmonic Orchestra)將其問世;其二這是蕭斯塔科維契所有作品中,配器最大最複雜的作品,以龐大的五管編制,挾帶強勁音響與繁複結構突破了他的交響曲界限,且建立了他後續創作中出現手法的原型;其三為這首交響曲深受馬勒影響,第一與第三樂章分別引用了馬勒第一號交響曲的「杜鵑動機」(cuckoo-call)及「大地之歌」(Das Lied von der Erde)的尾聲、第二樂章則以蘭德勒舞曲作為架構。凡此種種都可見蕭氏以此曲站上巨人肩膀,擺脫早期風格走向全新創作道路的企圖心。
第四號交響曲的根骨,是蕭斯塔科維契少見不涉政治的純粹交響曲,其風格在理性與非理性、喜劇與悲劇、現實與想像間搖擺,音樂流露出野蠻、諷刺,甚至絕望的反諷與喧囂色彩,其高度的矛盾性與衝突相對上難以被完整解讀;另外樂曲對樂團演奏要求同樣極高,光是第一樂章發展部後段的急板瘋狂賦格,若無一流指揮與樂團的強力駕馭,結構很容易隨之崩潰。全曲自首演迄今,被評為經典的演出版本著實不多,連蕭斯塔科維契自己都稱其是「失敗的作品,因此沒有樂團要演奏它」,此曲也成為蕭氏作品中結構最大,企圖心最強,錄音與演出次數卻反而極少的一闕。
傳奇起點:孔德拉辛1961年首演版本解析
自1961年問世以來,在第四交響曲為數不多的出版品中,孔德拉辛與莫斯科愛樂管弦樂團1961年於Melodiya的首演錄音發行,始終被列為唯一的傳奇。這份演出由於指揮與作曲家有過充分的溝通,因此頗為忠實表達了曲中強大的原創性,樂團出色的演繹力也將音符化為強大的音壓,因此被評論家讚譽為具有「令人著迷悲劇力量」的經典,其所表現的悲劇情感,與荒謬色彩所帶來的深度衝擊,迄今難有其他版本可與匹敵。這份演出原始錄音雖然不差,但較為老舊,沒有現代錄音的精準銳利,不過2022年被再製後重新發行,音場被適度放大、樂器彩度也增加了不少,舊錄音中喧鬧刺耳的音質自此綻放出應有的尖刻與幽默,而原先嘶鳴叫喚的木管和銅管也重新煥發出鮮豔的光澤,雖然樂團強奏部分因解析力仍然不足仍顯得暴力,也曝露凝聚力不足的缺陷,但已經不會太過蒼白病態,算得上是一份成功的修復,也能讓人見識到這首交響曲真正深邃堂奧之處。
導聆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hduhUbeZLg&list=RDjhduhUbeZLg&start_radio=1&t=1153s
費城之聲的溫柔衝擊:奧曼第1963年詮釋的反差魅力
在孔德拉辛與莫斯科愛樂對這部第四交響曲做出了最具俄羅斯風格,也最傳奇的詮演後,匈牙利裔指揮奧曼第(Eugene Ormandy)緊接著於1963年率領費城愛樂(The Philadelphia Orchestra)為此曲的美國首演做出了貢獻。這份演出充分表露出早年樂壇津津樂道所謂「費城之聲」(The Sound of Philadelphia)的真正樣貌:技藝精湛、音符瑰麗,絲滑璀璨又洶湧彭湃,雖然奧曼第的手法所帶來的犀利衝擊和暴虐煙硝略顯不足,但明晰的音樂結構卻毫不含糊,且第一樂章賦格所帶出的狂野熱情,以及第三樂章澎湃音浪更是前所未有。雖與孔德拉辛版同為60年代錄音,但效果卻相反的極為出色,精準的定位與寬大的音場將此起彼落的樂器演奏展現的層次分明,也凸顯樂團在高難度競奏表現上的舉重若輕。整份錄音雖然少了俄系樂團的粗獷,卻多了英美系演奏的溫暖自然。這不是所謂一錘定音的絕對經典,卻是最易上耳,不生排斥的精采詮釋。
導聆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DYM_PSyAl0&list=RD1DYM_PSyAl0&start_radio=1
70與90年代的另類巔峰:普列文與斯拉特金的對照解讀
60年代,孔德拉辛為這首第四號交響曲立下了史詩標竿,奧曼第則寫下了最人性化的詮演典範。到了70與90年代,則以普列文與芝加哥交響樂團(Chicago Symphony Orchestra)以及斯拉特金(Leonard Slatkin)與聖路易斯交響樂團(Saint Louis Symphony Orchestra)不畏珠玉,也為此曲留下備受好評的佳作。其中,普列文的與芝加哥交響於1977年的詮釋,以層次分明的樂曲結構而說服力十足,他突顯了樂曲的複雜織體和旋律線,展現出那些容易令人忽視的細節及高難度樂段應有的精準速度。整體錄音出色,空間與音場深度具足,足以容納百餘樂團團員放聲高鳴而不至音壓過大,雖然最大音量時張力稍有不足,卻被認為是另一種抽絲剝繭、引人入勝的聆賞選擇。而相對於普列文,斯拉特金與聖路易交響樂團於1992年為RCA留下的此曲錄音則被譽為是90年代最傑出者,連留聲機雜誌都說其:「強勁的節奏、尖銳的音色、大膽的色彩、飽滿的織體、精準的節奏與不誇張的情感,成就了一場令人動容的演出」。而這一切,都被生動的錄音所捕捉,絕佳的動態讓樂團展現驚人氣勢。第一樂章弦樂賦格儘管節奏飛快,聖路易斯交響依然從容追上指揮的腳步更是令人印象深刻。有評論家甚至讚譽這份演出中,樂團的表現勝過了普列文指揮棒下的芝加哥交響樂團,而那可是當年全美五大樂團之一,銅管更是威猛無疇。勝過這個世界級頂尖樂團,可說斯拉特金的與聖路易斯交響的演出,已然成就一場無可挑剔的純粹管弦盛宴。
導聆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rZ5aGLQkkg&list=RDLrZ5aGLQkkg&start_radio=1&t=441s
導聆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eistgJejQA&list=RD2eistgJejQA&start_radio=1
殷巴爾的精緻建構:馬勒化語法與聲場美學的整合
與斯拉特金的版本相隔一年,1993年大師殷巴爾與(Eliahu Inbal)與維也納交響樂團(Vienna Symphony Orchestra)在DENON的第四交響曲發行,於演錄上同樣值得一書。第四號交響曲是蕭氏構思上最具馬勒風的一部,這恰也是殷巴爾的強項,此外殷巴爾在其中更運用自然的節奏,構建成令人信服的樂句連結性,成為大塊文章而非片段篇章,也使得樂曲有更高的完成度,更容易尋得其音樂脈絡。在某些層面,大師對極端情緒的處理稍稍謹慎,也可能是維也納交響的控制力未臻至巔峰,造成第一樂章的賦格未能完美達到極端速度,不過並未出現失衡或結構崩潰。錄音上,Denon賦予了相當優異的聲音解析力和空間定位,樂團聲響在音樂廳中的發散極其開闊,最大音量時也未見動態壓縮,被譽為殷巴爾與維也納交響合作的蕭氏錄音中最優異者,樂曲內涵在這份演出中得到了理想的解讀,是殷巴爾最飽滿,最精緻的精彩演出之一。
導聆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8Ag5iOg8Q&list=RD-W8Ag5iOg8Q&start_radio=1
邁入21世紀:佩特連科與利物浦的戲劇力新頁
時序到21世紀,樂壇對這首第四號交響曲的重視與日俱增,但屬於這個時代的經典依然不見蹤跡,直到佩特連科(Vasily Petrenko)與皇家利物浦愛樂管弦樂團(Royal Liverpool Philharmonic Orchestra)2013年在Naxos的錄音問世後,此一局勢才被打破。佩特連科充分掌握了樂曲應有的曲趣,在高潮的堆砌上達到了絕妙的戲劇力與精準度,與皇家利物浦愛樂的合作默契更是合拍,演奏家們皆以最大的熱情應對曲中所有艱澀的技術挑戰,樂曲也在宏偉樂段、詼諧時刻以及窒息暴力間的轉折自如,並達到最大對比性,弭補了樂團演出最大強度表現些許不足的缺憾;木管在此錄音中的表現是一大亮點,尤其第二樂章的單簧管獨奏備受讚譽,此外終樂章最後的淒涼旅程,更被認為是最引人入勝的經典級。總體錄音中規中矩,最大音量樂段明顯有經過壓縮,稍嫌魄力不足,但仍然表現出樂曲應有的質感與張力,不影響評論家所賦予的極高評價。
導聆連結: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XobjfwFTD8&list=TLPQMDgwNzIwMjUraOquLqlrvQ&index=1
情感主義下的非敘事實驗:第四號交響曲的價值與被忽略的深度
蕭斯塔科維契的第四號交響曲,是他首次擺脫「交響即敘事」的音樂宇宙觀,企圖重組創作架構來完善自我風格。這也是為什麼當在他遭遇形式主義的譴責後,不僅推遲了樂曲首演,甚至連已創作了一百多小節的第四樂章都隨之擱置。蕭斯塔科維契長子曾說此曲是「父親最鍾愛的孩子」,可見作曲家對其投入之深,但獨特的是,此曲被廣泛接受的程度並不高,其被卡在他三十歲前那三闕風格怪誕交響曲與獲得巨大成功的第五號交響曲間,是蕭氏首部不濫情,卻打出情感主義旗號的交響曲。它提供了提供指揮家梳理錯綜複雜主題,做出層次分明表現,以及管弦樂團發出龐大聲響、揮灑絕佳演藝技術的空間,也展現出不少值得深思細品的段落,稱得上是被低估的交響曲作品。它問世至今尚未有被樂評人全面性讚揚的傳奇經典版本,也正因如此更值得愛樂人全面性去欣賞去比較,找出最能給心中帶來觸動的首選。
施迪文
資深專輯製作人、樂評人。
第35屆傳藝金曲獎,以《映畫.臺灣》專輯與李美文、饒瑞舜共同入圍最佳專輯製作人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