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心思被蕭斯塔科維契(Dmitri Shostakovich) 佔據。無法多聽太平歡樂的西歐音樂,也是沒辦法的事。
音樂史上,從來沒有一個大作曲家像蕭斯塔科維契一樣,在創作生涯的所有階段,都活在極權鐵幕的強大威嚇之下。他的每一個作品,都無法真正按照自己意志的自由,他必須想著怎樣能繞過審查制度、逃脫政權對作品的監控。稍不留意,便會因藝術失去性命。
他在國際間的偌大名聲,以及他作為蘇聯黨國宣傳機器的價值,是他幾度逃過悲慘整肅的原因。
上次蕭氏的九號交響曲專文寫完後,接下來自動想寫的,就是他的第七號《列寧格勒》交響曲("Leningrad" symphony),《戰爭交響曲》三部曲的第一首。
從1941年9月到1944年1月之間,德國納粹在列寧格勒的圍城,至少造成數十萬的軍民死亡,這還不包括俄國其他城市。(其實,反觀俄國國內,史達林政權時代被屠殺的人數,遠遠多於此數字。)
這就是為何這次普丁入侵烏克蘭,會選擇用「打納粹」為藉口的原因。這段德國納粹造成的駭人歷史裏,盡是俄國人永無法忘記的血海深仇。80年後的今天,以列寧格勒圍城反觀烏克蘭戰爭,侵略者換了邊,這是歷史的回馬槍,諷刺至極的「似曾相識」(déjà vu )。
砲火喧天中被創作出來、被反覆演出的蕭斯塔科維契第七交響曲,整個誕生與流傳的來龍去脈,是音樂史上無可比擬的一個驚嘆號。
蕭斯塔科維契出生於列寧格勒,圍城時35歲的他,本來立即準備入伍保衛他的城市。不知是否在當局的「關愛」之下,多次健檢沒過,後來被分配到一個象徵意義巨大的職位,成為防火員,負責看守音樂學院,注意砲彈與火事。世界知名的大作曲家,作為俄國最佳的資訊戰工具,當局一定會把他保護好好的。列寧格勒圍城當中,站在音樂院頂樓守衛,穿着消防服的蕭斯塔科維契照片,是蘇聯的大內外宣的武器。
1942年的7月,戴著消防盔的蕭斯塔科維契,登上了美國的時代雜誌封面。背景右上角飛揚的音符,所指涉的,便是他這首戰火中的《列寧格勒》交響曲。雜誌封面底下的標題寫著:「防火員蕭斯塔科維契:在列寧格勒的砲彈燃燒當中,他聽見了勝利的和弦。」(“Fireman Shostakovich:Amid bombs burning in Leningrad he heard the chords of victory.”)
納粹圍城初期,蕭斯塔科維契在轟炸戰事中沒選擇離開,期間完成了列寧格勒交響曲的二、三樂章。直到1941年9月戰事吃緊,蕭斯塔科維契被飭令撤退,當局將他一家人用飛機送到莫斯科,又轉退到臨時首都 Kuibyshev,將這部交響曲完成,並在1942年3月戰火中的首都 Kuibyshev 首演。
值得注意的是,蕭氏在創作這首交響曲的初期,完全看不見俄軍勝利的影子,局勢對俄國是極為不利的。因此,曲子所「預言」的俄國最後勝利,在這個關鍵的歷史時間點,對於國內或國際,成為史達林政權最好的心理戰宣傳。
不論是為了護衛自己的故鄉城市,或是配合史達林政權演出,蕭斯塔科維契將這首交響曲致獻給「我們對法西斯主義的對抗、我們即將到來的勝利,以及我的出生城市列寧格勒。」
1942 年8月9日,以這個城市命名的交響曲,終於在圍城中殘破不堪的列寧格勒首度演出,食物嚴重不足的城裏,被餓死的平民,早已是不計其數。樂團成員約一半死於戰火與飢餓,能存活下來參加演出的音樂家,每位都是骨瘦如柴。
這場音樂會,為了確保音樂會能持續進行,俄國軍隊用砲火掩護,並用喇叭對準德軍,配合廣播放送讓整個城市聽到。之後不久,這首交響曲總譜,以照片膠卷保存後輾轉經由伊朗、非洲,後送到倫敦,在俄國盟軍西方的英美等國不停被演出,鼓舞「反納粹」士氣的這一方。
為了了解這段歷史與藝術的情緒動員,你可以試著想像,現時點在基輔或馬力波,如果有位烏克蘭作曲家寫出一首曲子,在砲火中的城市裏演出,會如何地「振奮人心」,在西方引起何等的回響?
二、
關於這首交響曲本身,這邊作一些簡要的提示。
包括當時曾經參與列寧格勒首演的居民在內,這首曲子的最強記憶點,在於第一樂章中間「德軍侵略主題」(invasion theme)的行進。
交響曲第一樂章冒頭的輕快主題,據說描寫的是列寧格勒被攻城之前的純樸民風與平靜生活。作曲家說:「我並不打算以自然主義方式去描寫戰爭……我試著要呈現的,是這些殘暴事件的精神與本質。」經過約六分鐘的發展,在獨奏piccolo與小提琴相繼之後,side drum以最弱奏的頑固動機領頭,帶進了侵略主題。這段主題,就像拉威爾知名的Bolero舞曲一樣,由不同樂器加入、反覆演奏十二次,最後帶進毀滅驚懼的最強奏高潮。蕭斯塔科維契這邊描寫的,是圍城的慘烈與死亡陰影。之後,樂章進入舒緩的兩段式構造,第一主題再度回返,像是回憶起戰前的靜好時光,最終在coda處又被「侵略主題」將美夢給打破。
第二樂章,是正行接逆行的「ABAC+D+CABA」對稱結構,刻意要避開第一樂章的史詩般重量,以及第三樂章Adagio的濃重哀悼情緒。除了中間三拍節奏、尖叫般的C段由木管帶領,連結到D段的激昂進行曲之外,是一個休息沉思的樂章。蕭斯塔科維契自己的說法是,「一個抒情的詼諧曲,回憶起過去的快樂時光與事件。它沾染了憂鬱的氣息。」
第三樂章Adagio,是一個屬於殤逝的樂章,如同許多蕭氏交響曲的長慢板,弦樂是絕對的主體。它倒映著第一樂章的奏鳴曲式,都有延伸的發展部。突起激動的不安中段,呼應第二樂章的C與D樂段,以及第一樂章中間的侵略主題發展區塊。蕭斯塔科維契說,「是一個悲憫的慢板,表現對生命的狂烈之愛,以及自然之美,不間斷地連到第四樂章……第一樂章,表現的是掙扎;第四樂章,則是即將來臨的勝利。」
第四樂章,不太快的快板(Allegro non troppo),是不言而喻的結論,預見列寧格勒實質與精神的勝利。開頭段落結束前,向馬勒第七號第二樂章詼諧曲詭異的巴爾托克撥弦(snap-pizzicato)致敬。中間的tempo moderato樂段,模仿了布魯克納的慣用手法,將之前樂章的主題動機重新統整,例如把第一樂章的進行曲主題部份,巧妙地搭配上慢板樂章的聖詠聲部。最後的收尾,更是以樂團全體以fff最強奏,夾帶大編制共21把的銅管,重現修改過的第一樂章的「戰前平靜的列寧格勒」主題,邁向高加索舞曲般C大調的光明高潮。這時所謂的勝利,因為走過了無數的反覆曲折,帶著蕭氏(如第五號交響曲終曲)慣有的曖昧與反諷。
就西方的《列寧格勒》交響曲錄音裏,我想要挑出一張站在奇特歷史時間點的版本: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在1962年與紐約愛樂的演奏。
雖然有1939年簽訂的互不侵犯條約,1941那一年,蘇聯突然遭受希特勒的德軍攻擊,與西方一夕間成為「意外的盟友」。
1942 年作於列寧格勒被圍城愁慘期間的蕭斯塔科維契《列寧格勒》交響曲,成為英國美國硬生生轉風向、「敵人變朋友」的大內宣原聲帶,在二戰後期在英美至少演出200次以上。
時間軸拉到1962年。伯恩斯坦與紐約愛樂在Columbia 唱片錄製蕭斯塔科維契《列寧格勒》交響曲之時,時局已完全不同。一來,列寧格勒之戰,已經是「心遠地自偏」的二戰記憶。再來,諷刺的是,政治上蘇聯與美國再度變成敵人,正處於冷戰當中,蕭氏第七號變成一首不受青睞的曲子。
誰跟你在藝術歸藝術?從來就沒這回事!
正是因為錄音計畫落在這個「不合宜的歷史時間點」上,伯恩斯坦對這首曲子的熱愛,打造史詩大格局的細心,完全掩藏不住。
個人的想法裏,這跟他1959年帶領紐約愛樂巡迴蘇聯三週,最後一場在莫斯科的蕭氏第七號交響曲的大成功有關。這場氣氛熱烈的音樂會當中,蕭斯塔科維契就坐在觀眾席裏。回到美國之後,伯恩斯坦與紐愛成為「征服蘇聯」的英雄。不管是為了深入這位作曲家的藝術,或是打破冷戰氣氛的話題性,在他知名的1959 年蕭五錄音之後,Lenny 亟欲挑戰這一首音樂生涯裏意義重大的蕭斯塔科維契第七號,並不足為奇。
大多數的西方樂評,通常偏好DG廠伯恩斯坦晚期1988年與Chicago Symphony Orchestra 的第二度錄音。最近兩個錄音一起拿出來對照,老實說,西方美國樂團的明麗開放音色,嚴格來看,這兩版都不甚符合此曲的生命情調。
然而,再度仔細比較過,我就是偏愛伯恩斯坦 1962 版的熱度與用心真摯。即便它的第一樂章少了約40小節,主要是刪減「德軍侵略主題」反覆鋪陳裏雙簧管與巴松管的樂段。
CSO芝加哥交響樂團顯然更為強悍,伯恩斯坦晚年在DG廠錄音的動態與解析也比1962版好上許多,但聲底過於明亮輝煌,修飾得太美,失去伯恩斯坦協同紐約愛樂「發現此曲新大陸」時,初戀般的寫實電影驚奇感。
筆者為資深音樂部落客,MUZIK 雜誌主筆。 專精領域為古典音樂史、錄音史與音樂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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