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雅峽谷上沒有紀念碑…:
葉夫圖申科的〈巴比雅〉和蕭斯塔科維契的〈第十三號交響曲〉
蘇淑燕
淡江大學俄文系副教授
〈第十三號交響曲〉是蕭斯塔科維契(Дмитрий Шостакович)根據俄國詩人葉夫圖申科(Евгений Евтушенко)五篇詩作所做,共有五個樂章,每個樂章分別對應一首詩。第一樂章名為〈巴比雅〉(Бабий Яр),意為「娘子谷」,取材自詩人同名詩作,描寫1941年9 月納粹德國佔領烏克蘭期間,在基輔發生的大屠殺事件。其他四個樂章分別為:〈幽默〉(Юмор)、〈在商店裡〉(В магазине)、〈恐懼〉(Страхи)、〈生涯〉(Карьера) ,取自葉夫圖申科不同詩作,其中第四樂章〈恐懼〉還是詩人特地為此曲所寫。這五首詩彼此並無關聯,蕭斯塔科維契自己就承認:「這些詩歌彼此之間並沒有情節的關聯性,我用音樂連結了它們。我寫的是交響曲,而不是一些單獨的音樂片段。」[1]這五篇看起來毫無關聯的詩歌,卻存在內在邏輯性,分別反映了史達林時期各種生活黑暗面,包括反猶情緒、秘密警察的深夜逮捕、人民心中的恐懼、商店前的大排長龍、朋友或親人間的告密或出賣等。
雖然〈第十三號交響曲〉使用了詩人的五篇詩作,但是本文只探討〈巴比雅〉,談談葉夫圖申科寫作〈巴比雅〉的歷史和反響。
葉夫圖申科於1961年,首次來到位於基輔城西北部的巴比雅峽谷(娘子谷)。二十年前,也就是1941年9月29-30日,佔領烏克蘭的德國納粹軍隊,與歸降德軍的烏克蘭警察,將城中未來得及逃離的猶太人驅趕至峽谷內,用機關槍將他們全部掃射,第一批遇難者共計33,771人。後來,德軍擴大了屠殺範圍,除了猶太人,吉普賽人、蘇聯戰俘和烏克蘭當地的反抗人士,都不放過,罹難者約有10萬人之譜,其中最大宗的就是猶太人。但是戰後烏克蘭政府[2]並未在此豎立紀念碑,紀念大屠殺事件,而是將之變成垃圾掩埋場,試圖淡化和掩蓋歷史悲劇。整整二十年,都無法公開講述此事。葉夫圖申科來此前,事先被告知峽谷裡沒有設立紀念碑,本以為已經有了心裡準備,但是當他親眼目睹時,仍然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到無語凝噎:
「突然我看到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垃圾掩埋場,彷彿散發著惡臭的三明治。那可是躺了數萬名無辜受害者、小孩、老人和女人的地方。在我們面前,開來了十幾輛垃圾車,往那些躺了無數屍體的地方,傾倒一堆又一堆的新垃圾。」[3]
看著如此駭人的景色,葉夫圖申科激動地問著一同前來的當地詩人庫茲涅佐夫(Анатолий Кузнецов):「為何會這樣?」庫茲涅佐夫原是歷史事件見證者,雖然當時年紀尚小,對整件事卻記憶猶深。他嘆息說:「原因很多,畢竟參與大屠殺的劊子手有70%都是當時與法西斯分子合作的烏克蘭警察,…這件事有損烏克蘭民族的威望!」[4]回到旅館後,情緒激動的葉夫圖申科立刻坐在書桌前,開始振筆疾書,用一個晚上的時間完成〈巴比雅〉。隔天,他迫不及待,對前來旅館找他的兩位烏克蘭詩人朗誦這首新寫好的詩,還打電話回莫斯科,讀給了莫斯科友人聽。也許是電話被監聽,消息走漏,隔天,詩人就收到了他的詩歌朗誦會被取消的通知。憤怒的詩人跑去烏克蘭黨中央委員會,以威脅口吻要求如期舉辦他的朗誦會,否則,就是對俄國詩人、俄國文化、俄語的蔑視,他準備發起激烈抗爭。為了避免更大的爭端和衝突發生,中央委員會退縮了,詩人成功地獲得在眾人面前朗讀〈巴比雅〉的機會。這是沉寂了20年之後,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提到了巴比雅大屠殺。朗讀結束後,觀眾席一片死寂,沒有任何掌聲。這沉默的一分鐘,對詩人來說彷彿一世紀。這時,一位身材矮小、拄著拐杖的老婦人,一拐一拐、緩步地走向台前。她說,當時她就躺在巴比雅峽谷內,艱難地爬過屍體堆,走出峽谷,活了下來,成了為數不多的倖存者之一。老婦人低下頭親吻詩人的手,感謝他寫下這首詩,為歷史留下見證。
然而,寫詩容易,出版難。葉夫圖申科帶著新寫好的詩作來到《文學報紙》(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газета)編輯部,見到報社總編科索拉波夫(Валерий Косолапов),希望他可以刊登此詩。科索拉波夫聽完這個要求後沉默了,思考一陣子後,跟詩人說:「請到走廊稍等片刻,我必須跟妻子商量一下」。詩人非常驚訝,為什麼刊登此詩必須跟妻子商量,而不是跟編輯部其他同仁?科索拉波夫回答說:「因為刊登這首詩後,我就會丟掉飯碗,這是家庭問題,必須跟妻子討論。」葉夫圖申科忐忑不安地坐在走廊椅子上等,大約過了40分鐘,科索拉波夫的妻子走了出來,眼眶紅紅,似乎哭過。她走到年輕詩人身邊,用打量的眼光看著他,笑著對他說:「你放心,我們準備好被辭退了。」[5]1961年9月19日,〈巴比雅〉如期刊登在《文學報紙》上,而科索拉波夫也果然被迫離職。
詩歌出版後,如同深水炸彈在人群中炸開,掀起一股浪潮,詩歌在各處傳抄、在電話中朗讀,一傳十,十傳百,詩人收到了數萬封來自不同地方的電話、電報和信件,詩人馬爾柯夫(Алексей Марков)盛讚他是「真正的俄羅斯人」。越來越多的文學家、詩人、藝術家、作曲家都為此做出反響,創作出不同的藝術作品:詩歌、小說、音樂、交響樂等等,蕭斯塔科維契的〈第13號交響曲〉正是其中之一。〈巴比雅〉後來被翻成了72種語言,讓年輕的葉夫圖申科一炮而紅,擁有了國際聲譽。
但是,隨著盛名而來的,則是來自官方、部分文學界和評論界的抨擊和反對聲浪。質疑者認為,詩人只凸顯猶太人的苦難,卻忽略了其他受難者,是對歷史事件的歪曲和別有用心。當時蘇聯最高領導人赫魯雪夫就公開抨擊葉夫圖申科「政治不成熟、對歷史事件一知半解」。葉夫圖申科對猶太人的支持,剛好觸碰了蘇聯政府和民間的反猶逆鱗。反猶情緒在當時的蘇聯社會,雖然沒有明文寫在政策上,卻是從上到下、從官方到民間,心知肚明,不言而喻的共同默契。尤其二戰結束以色列建國後,反猶太主義還摻雜了「恐猶」情緒。反猶人士對詩人和蕭斯塔科維契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攻擊。葉夫圖申科的詩歌被威脅下架,〈第十三號交響曲〉首演遭遇種種刁難,差點無法演出…。但是不論是葉夫圖申科或是蕭斯塔科維契,都沒有因此低頭退讓,或是改變自己捍衛猶太人作為蘇聯少數民族應獲得平等權力的立場。在他們的努力和影響下,巴比雅峽谷立起了紀念碑,巴比雅大屠殺事件也載入史籍,廣為人知。
「巴比雅峽谷上沒有紀念碑,陡峭的岩石,恰似一塊粗糙的墓碑…」
出自文訊2023年3月號(第449期)
[1] Данилевич Л.В. Дмитрий Шостакович. Жизнь и творчество. М.: Советский композитор, 1980. С. 190.
[2] 現在因為烏俄戰爭,大家習慣將烏克蘭和俄羅斯對立起來,視為兩個不同國家,但是在蘇聯時期,除了二戰德國佔領期間,烏克蘭作為15個加盟共和國之一,是蘇聯的一份子。因此本文中的蘇聯是包含烏克蘭在內。
[3] Бузукашвили М. Евгений Евтушенко о «Бабьем Яре». Интервью//Чайка. 2011. №2 (181). 網路資料:
[4] 出處同上。
[5] 出處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