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亞胡.殷巴爾(Eliahu Inbal)的1990年Denon錄音,讓蕭斯塔科維契的第五號交響曲(Op.47)邁入了一個「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有別於Bernstein(紐約愛樂,1959年)的美式詮釋,或是首演者Mravinsky(列寧格勒愛樂,1965年)舊蘇聯現場,殷巴爾的演繹方式,開創了這兩個大典範之外的「第三路徑」:他不僅挖掘蕭氏對話裏的西歐交響樂語彙傳統,更巧妙地將維也納交響樂團的中歐濃厚音色融入其中。
這種全新的詮釋路線,避開了「蕭斯塔科維契只能政治」的窠臼,專注於蕭氏對交響曲形式的改革,以及對廣義宗教的沉思,使得這部作品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內省力量。殷巴爾對這首蕭斯塔科維契最受歡迎的交響曲,處理得細膩且耐心。他的蕭五,充滿一種靜穆的力量,表面上「柔化了」激烈對抗的修辭法,但樂段的連結對比依舊鮮明。這樣的即物詮釋,不僅使得蕭五的細部結構力清晰可見,同時讓我們看見作品的另一種靈魂。
殷巴爾的交響曲全集錄音方式可謂獨樹一幟。這種錄音方式在這張蕭斯塔科維契的第五號交響曲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殷巴爾是最早致力於現場音樂會錄音的指揮大師之一,他與法蘭克福廣播交響樂團(Frankfurt Radio Symphony)的1980年代馬勒全集,可說是這種方式的開創者。殷巴爾在Michael Cookson訪談中解釋,這些錄音通常會透過多場音樂會來完成,包括彩排和多次現場表演。錄音中的任何修正,幾乎都是針對外界噪音的干擾,比如觀眾的咳嗽聲,而不是對演奏本身的「修改」。這樣的處理,保留了音樂的原始驅力和即興,使聽眾感受到演出現場的鮮活氣氛。
殷巴爾強調單一樂團、單一場地、單一觀眾群和製作團隊的重要性,偏好在音樂會現場進行錄音。他認為,這種方式不僅能夠保持樂團與指揮之間的默契,還能夠讓音樂本身在統一的環境裏得到充分發揮,這種「持續性」為音樂創造了更深的層次感。
其次,殷巴爾念茲在茲的充分排練,使得樂團的演奏更加密合、精確,這與他強調的音樂透明度和層次感不謀而合。如殷巴爾所述,排練,不僅是演出技術上的提升,更是對音樂深層理解的體現。這種深足的準備,使得這個蕭五錄音,既保留了現場演出的激情,又具備精緻的細節處理。音樂不再是刻意雕琢的產品,而是充滿生命力、「樂興之時」的表達。這對蕭五的詮釋而言,無疑增添了一層無法複製的真實感與張力。
第一樂章:Moderato
殷巴爾的詮釋採用了相對沉穩的速度,使整個樂章顯得開闊、從容。這種處理與Bernstein的緊張、激昂的詮釋截然不同。Bernstein在1959年紐約愛樂的錄音中,特別是低音弦樂的張力和速度,使聽者感受到一種無法逃避的壓迫感,似乎象徵著蘇聯極權的高壓。殷巴爾則選擇了更為內斂的方式,並沒有讓音樂陷入赤裸裸的「政治表意」中,而是呈現出這首交響曲本身的曲奇暗路。
殷巴爾看似低調的第一樂章開展,呈現出一種罕見的透明感,讓樂器的音色交錯又各自分明。尤其是第一主題上行又下降的重複旋律,在這樣的詮釋裏,不再是痛苦的吶喊,而是帶有某種脆弱與易感性。這樣的蕭氏樣式,對愛好重口味的樂迷,可能顯得過於「清新」,但殷巴爾卻展現無可否認的權威性,仿佛是讓人不得不傾聽的某種靈性啟示。
在殷巴爾的詮釋中,這樂章的抒情部份充滿了聖詠般的溫暖,卻同時伴隨著暗藏的風暴雲霧。這樣的處理,不像Bernstein那樣強調音樂中的抗爭性,也不像Mravinsky那樣以急速、雷厲風行,而是展現出一種暗中搞革命的精心策劃,尤其在爆發力集結的進行曲樂段。
第二樂章:Allegretto
殷巴爾對詼諧曲形式的第二樂章,強調了馬勒對蕭斯塔科維契的影響,尤其是弦樂和木管之間的對話,詭譎而引人入勝。這樣的演繹呈現出一種明快感,讓聽者得以深入感受音樂中的猶太反諷特質。與此同時,他維持了一種銳利的節奏感覺,使音樂維持恆定的內在脈動。
這樣的處理與Mravinsky形成鮮明對比。後者的詮釋走向了一個極端,以急速推進,讓音樂顯得冷酷且嚴峻,似乎描繪著寒冷無光的俄羅斯嚴冬。相較之下,殷巴爾的詮釋更多了一份悠然自得的歌唱特質,猶如馬勒音樂中的異質天堂,酸楚卻洋溢著詩意。
第三樂章:Largo
最緩板(Largo),是殷巴爾佈展中的核心焦點(centerpiece)。這樂章裏,殷巴爾充分展現了他的長線條控制力,與弱音段落的百轉千迴,讓整個樂章充滿了禱詞般的撫慰。與Bernstein和Mravinsky相比,殷巴爾選擇了低限內斂的方式,來表達蕭斯塔科維契的內心世界。他不僅體現了這個作品的悲劇性格,更讓人感受到一種深沈的冥想,宛如一場俄國東正教的深夜晚禱。
Mravinsky的詮釋帶有金屬般的冷硬質感,他的弦樂處理達到了冷酷無情的極致,彷彿將整個慢板推向了絕望的深淵。相較之下,殷巴爾的Largo則充滿了靜謐、沉思與孤寂感,刻意淡化了作品中的政治回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關於人性、命運與靈魂的上下思索。
殷巴爾在這段Largo中,突顯了弦樂的厚重感與木管的婉約私語。在這裡,我們感受到的不是一個公開的政治宣言,而是蕭斯塔科維契內在世界的獨白與驚懼。
第四樂章:Allegro non troppo
蕭氏這首交響曲的形式走法,呼應了馬勒的第七號交響曲,諧擬了貝多芬慣用的「黑暗到光明」之敘事,逆反「歷經苦難,達抵星辰」(per aspera ad astra)此一古典的訓示。
殷巴爾的末樂章處理,保留了適切的威嚴,並不過於外放激動。這一點與Bernstein形成鮮明對比。Bernstein在此處充滿了加速度的快感,有些段落幾近失控的邊緣,銅管與打擊樂的力道高壓且爆裂。然而,殷巴爾掌握了蕭氏的內面波紋,讓這個「勝利結尾」更像是一場精神的征戰,而非單純的感官刺激。殷巴爾以相對穩定的行進,來表現「被壓迫者」的內在掙扎與進退維艱。
我之所以借用Rachmaninoff的「晚禱」( All-night Vigil)作為標題,是為了要強調殷巴爾蕭五的虔誠精神力,即使在最艱困的迷霧險境中,他依然對人性及某種救贖的到來,保持信任。
筆者為資深音樂部落客,MUZIK 雜誌主筆。
專精領域為古典音樂史、錄音史與音樂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