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號的誕生,有著明確的宣傳目的與外部敵人形象,其著名的「入侵主題」(invasion theme)一個不斷重複、逐漸增強的進行曲,幾乎是法西斯暴行的直接描摹。它為當時的蘇聯人民乃至全世界反法西斯陣營帶來了鼓舞。
然而,第八號不同,它更像是一首思索的安魂曲,不只為戰爭中的逝者,更為倖存者的創傷而作。英國音樂學家 David Fanning常提到蕭氏音樂中那種「公開之聲 vs. 私密之聲」(public voice vs. private voice) 的糾結。第八號交響曲的「私密之聲」顯然壓倒了前者。它,不再需要塑造一個明確的外部敵人,敵人已侵蝕內化為另一種存在:戰爭本身帶來的「精神焦土」。
相較於佛漢·威廉斯(Vaughan Williams)《田園交響曲》帶著輓歌性質、對一戰後寧靜哀悼的描繪;蕭氏第八號的「戰爭美學」,卻是赤裸裸的創傷展示、不留情面的檢視。俄羅斯音樂學者 Boris Schwarz 提過,蘇聯官方期待的是勝利的凱歌,但蕭斯塔科維契交出的,卻是一部充滿質疑與殤逝的作品,這導致了它在戰後受到官方的冷遇。
殷巴爾以其對馬勒、布魯克納等大型交響曲結構的清晰掌握著稱。他處理蕭斯塔科維契,往往也帶著一種理性的熾熱。他不像某些舊蘇聯系指揮(如 Mravinsky 或 Kondrashin)那般強調原始爆發力或神經質,而是更著重於樂曲的建築感與內在邏輯。
第一樂章:Adagio – Allegro non troppo – Adagio(慢板—不太快的快板—慢板)—勝利的代價
漫長、近半小時的樂章以 Adagio 開啟,C 小調的基調沉重如鉛。殷巴爾在這裡的速度拿捏,顯得格外審慎。他沒有刻意拖慢營造廉價的悲愴,而是給予音樂呼吸的空間,讓維也納交響的弦樂群鋪陳出一片荒涼的音景 (a bleak soundscape)。C - B♭ - C - G♯ - A,半音階的迂迴下沉,奠定了整個樂章的基調,來去反覆變形,彷彿是命運的叩問,或是無止盡的嘆息。
進入 Allegro non troppo 的發展部,衝突加劇。殷巴爾並未立即跳入極端的狂暴,而是透過精確的節奏控制與各聲部間的平衡,凸顯樂曲內在的結構性暴力。銅管並非一味嘶吼,而是發出冷峻的金屬撞擊力道。木管的線條清晰,帶著神經質的不安。這裡可見蕭氏頻繁使用的「調式混血」(modal mixture)與尖銳的不和諧音、大小調和弦的並置,創造出一種既熟悉又扭曲的聽感。權威蕭氏研究者 Laurel Fay 在其傳記《Shostakovich: A Life》中提到,蕭氏常用這種手法來表達模棱兩可或諷刺。在殷巴爾的詮釋下,這種錯落感,得以清晰被看見,而非被淹沒在單純的大音量中。
樂章中最令人心碎的樂段,無疑是英國管那段長長的獨白。在發展部的高潮之後,一切喧囂沉寂,只剩下這支帶著無邊孤寂的樂器在低語。維也納交響的英國管樂手的長線條控制極佳、音色溫潤,吹奏出的是一種「被掏空後的疲憊」,拒絕濫情的感傷。殷巴爾給予了足夠的空間,讓這段獨白成為廢墟中的光亮,脆弱而真實。這不僅是對戰爭死難者的哀悼,更是對倖存者內心「永恆凍土」的寫照。
結尾回到 Adagio,開頭的主題再現,但已失去最初的堅定,顯得更加破碎和猶疑。「這難道就是『勝利』的代價嗎?」。殷巴爾的處理,讓這個結尾充滿了未盡之言的重量。
第二、三樂章:連續的「詼諧曲」—扭曲的進行曲與冷酷的觸技曲
連續安排兩首性格迥異的詼諧曲,是此交響曲結構上的一大特色。第二樂章 Allegretto(稍快板,降D大調),是一首怪誕的進行曲。殷巴爾的速度略快,強調其機械性與諷刺感。維也納交響的木管群在這裡表現出色,尖銳、跳躍,這不是歡快的舞蹈,隱約可聽到馬勒式的嘲諷,但更帶著強顏歡笑的猙獰。
第三樂章 Allegro non troppo(不太快的快板,E 小調),則是一首無情摧進的觸技曲(Toccata)。這邊是我認為殷巴爾處理較具爭議的部分。雖然他發揮了對結構和節奏的掌控力,無窮動 (moto perpetuo) 的弦樂音型,略為失去離心驅力。這邊充滿了密集的十六分音符,維也納交響的弦樂群展現了耐力與精準度,音色統一,如同「精密的機器」在運轉。殷巴爾在這裡並沒有追求 Mravinsky 那樣近乎歇斯底里的瘋狂,而是以一種「客觀的冷酷」來呈現這場聲響的高壓。高潮處的力度控制層次分明,從強音到最強音 ,步步緊逼,最後直接 attacca(不間斷地)進入下一樂章,毫無喘息處,處理精妙且必然。
第四樂章:最緩板(Largo)—帕薩卡利亞的深淵
這是整部交響曲的情感核心,一首長達十餘分鐘的帕薩卡利亞(Passacaglia)。低音弦樂莊嚴地奏出頑固低音(basso ostinato)主題:一個由11個音符構成的樂句,在樂章中重複了12次。這是一種古老的變奏曲式,巴赫曾用它寫下不朽的無伴奏《夏康舞曲》。蕭斯塔科維契在此,則用它構築了一座宏大的創傷紀念碑。
音樂學家 Richard Taruskin認為,蕭氏常在最個人化的時分,運用客觀、古老的對位曲式(如賦格、帕薩卡利亞),創造一種強烈的張力。這在第四樂章體現得淋漓盡致。殷巴爾的詮釋,恰恰突顯了這個「形式的克制vs. 情感的深淵」之間拉扯的巨大張力。或許,最深沉的痛苦,只能用最冷靜的語言來訴說。
殷巴爾的處理,莊重而內斂。他維持著一個穩定的、稍偏凝滯的速度,讓每一次頑固低音的回歸,像是難以逃脫的命題。維也納交響的弦樂音色,在這裡顯得格外深沉、飽滿(但並非溫暖),隨著一次次的變奏,不同的樂器加入,獨奏長笛的哀鳴、法國號的沉思,哀慟情感逐漸堆疊,但殷巴爾始終控制著,避免了情緒的氾濫。
第五樂章:Allegretto(稍快板)—曖昧的終點
在 Largo 的極度悲慟之後,終樂章,以一段些許笨拙和猶疑的巴松管獨奏引出的 C 大調主題開始,令人錯愕。這真的是「雨過天晴,走向光明」?這邊是蕭氏作品中最具爭議性的結尾之一。殷巴爾的處理,抓住了一種刻意的、脆弱的天真。
隨後的音樂,並未真正走向歡慶。C 大調的基調始終不穩,時常被陰影籠罩。第一樂章開頭的 C - B♭ - C 動機陰魂不散地回歸變形,提醒著之前的創傷。殷巴爾讓音樂中的矛盾充分暴露,維也納交響樂團的演奏,也透出一種透明的脆弱感。
最終,樂曲結束在一個不安、極弱音(ppp)的 C 大調和弦上。這是一個「空洞的和弦」、「被迫的和解」?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麻木」?根據 Solomon Volkov備受爭議但影響深遠的《證言》(Testimony),蕭斯塔科維契曾表示,他的許多「光明結尾」並非真心。無論《證言》的真偽如何,第八號的結尾確實給人一種「懸而未決」之感。殷巴爾的詮釋,保留了這個曖昧性。它不是勝利的宣告,而是留在在一片廢墟之上,一個打了問號的結局。
不容辯駁的真實:在音樂中直面創傷與希望
整首詮釋而言,相較於某些詮釋中更為外放的暴力,殷巴爾的版本或許少了一點原始的、令人膽寒的「恐怖感」,但他成功地揭示了樂曲裏的持久的內傷與「結構性的暴力」。他沒有迴避作品的黑暗,但也拒絕將其渲染成廉價的戲劇。這是一次對蕭斯塔科維契在戰爭陰影下,描繪人類苦難、堅韌意志的誠實回應。
蕭八,是關於在每一次創傷之後,靈魂如何試圖尋找意義,哪怕是廢墟上的一線微光。殷巴爾與維也納交響,引導我們進行了一次艱難但必要的內在探索。這或許是蕭氏這部交響曲在今日更顯重要的原因:它逼迫我們直面那些不願面對的真實,以一種不容辯駁的音樂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