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過往數十年的前衛搖滾,比蕭斯塔科維契(Dmitriy Shostakovich, 1906-1975)更複雜的要多得多,但是,喜愛的人卻多得很。蕭斯塔科維契,只不過生在矛盾又荒謬的時代節點,他的作品「好像」不容易懂;只不過他的人生和每一部作品的創作,沒有太多感人肺腑的故事,也沒有什麼緋聞,所以很難「宣傳」。再加上他喜歡的文學、哲學和詩,現代人未必看過。不過,欣賞音樂最重要的是直接的共鳴,而不是從旁徵博引中找共鳴。
在蕭斯塔科維契的交響曲當中,有兩首很有趣,聽起來就像「詼諧曲」,即第九號和第十五號。甚至,這種詼諧,類似黑白電視時代的滑稽卡通配樂,聽似輕鬆逗趣。但創作或演出後,作曲家的人生卻面臨酸澀窘境。什麼環境會造成這樣的創作?也許可以從作曲家年輕時代的遭遇談起。
進入二十世紀,葛拉祖諾夫(Alexander Glazunov, 1865-1936)擔任聖彼得堡音樂院(Saint Petersburg Conservatory)院長任內,他對後輩近乎父親的呵護,其中就包括對蕭斯塔科維契。但是,少為人知的是,他對於當時國際樂壇的「保守」,曾飽受嚴厲批判,以致後來心灰意冷,離開蘇聯時代的俄羅斯,並在稍後辭去院長職務。而其中批判葛拉祖諾夫最嚴厲的一位,就是年輕氣盛、對「新時代」充滿期待的蕭斯塔科維契。不過,如同一句流傳已久的諺語:「歷史不會重演,但總會以相似的方式再現。」無論蕭斯塔科維契批判葛拉祖諾夫是否受到指導或慫恿,但他一生的創作歷程,總在「被」批判。
他的最高領導認為他的作品:「故意不和諧、混亂的聲音…嘎嘎作響」,但事實上,在現代,他的作品再次上演時,聆聽的人總可以從中找到緣由和秩序。有時像電影配樂,有時像嘲諷卡通的音樂。他的音樂會有如此風格的原因,除了他在被高層冷落的階段,真的認真創作過許多電影配樂(雖然部分現在已散佚),另外就是他的審美觀,其實並沒有真正脫離後浪漫時代的品味。無論在哪一首交響曲,他並未真正脫離調性;他雖然運用許多因為時代而新出現的大膽和聲,但始終是在「和諧」的範圍;他甚至在中年開始研究巴哈,而對和聲和對位有屬於他自己的新觀點。
蕭斯塔科維契所認為的「新」和「前衛」,和當時國際樂壇的「前衛」觀點是有差異的。如果曾經聽過他為蘇聯時期許多電影創作的配樂,就會發現,他的音樂其實是有一致性,他的交響曲和他的電影配樂,並非那麼壁壘分明。葛拉祖諾夫延續了林姆斯基‧高沙可夫(Nikolay Rimskiy-Korsakov, 1844-1908)的觀點,連美學觀點都非常相近。在這樣環境成長的蕭斯塔科維契,在創作了兩首交響曲之後,因好友索雷汀斯基(Ivan Sollertinsky, 1902-1944)影響,認識了馬勒(Gustav Mahler, 1860-1911)及當時的新古典主義作曲家。但是,他的音樂和最翻天覆地時代的「無調性」,有相當大的距離。
蕭斯塔科維契想要發揮他的創「新」之路,但是卻不斷因為政治批判,退縮了。但實際上,他退縮了嗎?硬要說他曾經收回、等到史達林過世後再發表的第四號交響曲,與他曲的不同之處,其實說不清。或許只能將這首交響曲的被拒,歸咎於它的主題,很難往「愛國、愛家、愛黨和愛領袖」的方向「硬湊」。他的「新」只是沿著馬勒的方向,向前邁出了更遠;但是,並非不能理解的前衛。
甚至,蕭斯塔科維契私下欣賞的音樂,是輕歌劇及喜歌劇,是羅西尼(Gioachino Rossini, 1792-1868)、是雷哈爾(Franz Lehár, 1870-1948)。像這樣的一位音樂家,無論有多高妙的創作技巧,也無法編造出「詰屈聱牙」的創作。網路有個有趣的案例,歌手碧昂絲(Beyoncé)的舞蹈,去掉原始音樂換上他的第十號交響曲,竟然能天衣無縫契合,正可以說明這一點。(當然,歌劇有語言及時代情境的差異,要另當別論。)
蕭斯塔科維契的音樂,和現代人真有什麼很大的距離感嗎?如果有,可能因為他的人格特質─壓抑,這在他絕大多數的作品當中不難發現。他喜歡運用相對沉重的表現效果,展現他認為的莊重;他的強弱對比很少有突如其來的暴衝,絕大多數都是醞釀已久而產生的火山爆發,都有徵兆。偶爾想要表現喜悅,卻又很容易聽起來嘲諷。這真能完全歸咎於政治環境嗎?或許這位作曲家的個性有點像現代人形容的「悶騷」,例如他很在意作品演出的評價,但卻總是隱藏自己的真實情緒。
其實,越來越多現代的音樂家,在思考蕭斯塔科維契作品的表現時,不一定會套用各種傳記書信中,作曲家「表忠心」的各種說法,因為在自我價值觀矛盾,以及判斷力被扭曲的荒謬時代,有些說出口的話,連自己都不會相信。
欣賞蕭斯塔科維契的交響曲有什麼訣竅?把他的慢,搭配深呼吸,把他的快,當成舞蹈節奏的律動。他潛藏在音樂中的不是旋律,而是不願意直接說出口的心情。不必刻意猜作曲家有什麼「用意」,因為他原本就是個難懂的作曲家(連他的妻子都難以忍受他),又何必硬要抽絲剝繭?否則每個觀眾都必須學會「通靈術」和「通心術」。所以,直接聽音樂吧!
筆者為資深樂評人、專欄主筆、愛樂電台資深製作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