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的宇宙裡,第十號交響曲是一片充滿謎團的灰色地帶。它僅存於作曲家親筆寫下的草稿與配器手稿,最後樂章的潦草筆跡「為你而生!為你而死!」,是馬勒最終時刻的囈語,為這部作品蒙上了迷離的色彩。它的未完成狀態,以及後人是否該將其「補完」的爭議,在古典樂壇裏始終餘波盪漾。
令人深思的是,即便是與馬勒關係最親近、對其音樂語彙有著第一手理解的弟子們,如華爾特(Bruno Walter)和克倫佩勒(Otto Klemperer),面對馬勒第十號,也抱持著一種「切勿褻瀆」的謹慎。他們選擇遠離這部未竟之作,連唯一全部完成的第一樂章《慢板》(Adagio)都沒觸碰,更遑論留下錄音。
弟子們的猶疑,或許源於對大師的敬畏,深怕任何形式的補筆都會褻瀆馬勒原始的創作意圖。其他的馬勒詮釋宗師如庫貝利克(Rafael Kubelik)、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和海汀克(Bernard Haitink),也僅止於錄製馬勒已完成的《慢板》首樂章,單單對這座聖殿致敬。
因此,當殷巴爾在1993年Denon唱片公司錄製了由音樂學家庫克(Deryck Cooke)補完的馬勒第十號交響曲全曲時,其勇氣與決心毋庸置疑。
殷巴爾與庫克版之間的淵源,遠比一般人所知的更深。據殷巴爾本人在與東京都交響樂團的珍貴錄影中透露,早在1969年,年輕時的殷巴爾就與BBC交響樂團合作,演出了馬十的庫克第一版。庫克不僅在排練現場,竟然還徵詢過殷巴爾的意見!這件事揭示了兩人之間的合作與信任,遠非單純的指揮家與版本編訂者的關係。這也部份解釋了為何殷巴爾對庫克1976年修訂版(Cooke II),抱持如此堅定的支持態度。
而殷巴爾與馬勒第十號的連結,更是他指揮生涯中一個轉捩點。在他演出此曲當時33歲,還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在那之前,他僅指揮過馬勒的第一和第五號交響曲。在尚未完全深入馬勒語彙時,他一頭闖進了這位作曲家生命最後的聲音景觀。
在Denon的馬勒全集中,殷巴爾是先錄製了第十號的《慢板》樂章(於1987年),其後1993年才與同一樂團補上了庫克版全曲的錄音。這是一個深情回顧與致敬,在穿越了完整的馬勒交響曲全集後,再度回到「馬勒終點,以及自己的馬勒旅程的起點」,以成熟全面的視角重新審視。
整部作品可被視為一個巨大的拱形:兩個份量最重的外部樂章:《慢板》與《終曲》,包圍著兩個對照相生的《詼諧曲》樂章 (調性也互補:升F大調vs.升F小調)。作品最中心,是篇幅雖短卻極關鍵的《煉獄》(Purgatorio)間奏曲。
讓我們深入地剖析各個樂章,以及殷巴爾這個錄音的詮釋美學。
第一樂章,《慢板》(Adagio):對生命的回望
這是馬勒最晚期風格的典型體現,也是作曲家唯一幾近完成的樂章。樂章以中提琴群憂鬱的最弱奏半音主題開始(來自馬九最後樂章的回聲!),連續的下行音階,彷彿是痛苦的沉澱。這個主題的音色選擇和行進方式,預示了作品整體的悲壯基調。隨後,第一小提琴以較明亮的旋律呼應(馬勒親自標記為「溫暖的」),與樂團一起齊奏向上,帶來一絲希望的光芒。調性曖昧的中提琴動機,與樂團的正面溫暖動機,成對雙主題在樂章中互相交纏,成為一個循環曲式(cyclic form)。
樂章的核心,是在強奏中奏出的不協和「九音尖叫和弦」(nine-note shriek of pain)。其音程關係造成了極為尖銳的衝突。這在當時是極為前衛、撕裂傳統調性框架的作法。它不單單是和聲上的實驗,更是作曲家內心劇烈掙扎的最直接表達。殷巴爾在處理這個關鍵點時,將這個爆發巧妙地融入整體的情感弧線中,使得錐心感更為深遠,而非表面的驚懼。
高潮崩潰後,進入一個延長的管弦樂樂段,音樂轉向內省、神秘而充滿探索(questing),一切待續。殷巴爾的處理細膩,同時又捕捉到樂章整體如夢似幻、充滿回憶溫情的氛圍,營造出在創傷之後,靈魂獨自面對廣袤宇宙的景像。
殷巴爾在訪談中曾提到,第一樂章是「哲學式對生命的思慮,卻是在死亡之後。」(philosophical considering of life, but after death)。他覺得馬勒雖然在創作時仍活著,但已經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如在第九號中的「告別」Abschied),因此在十號是以一種「從天上往下看」(looks from above)的角度,來審視生命。殷巴爾的詮釋,適切地捕捉到了帶有某種超然回望的審視感。
第二樂章,《詼諧曲I》(Scherzo I):詭譎破碎的舞曲
作為交響曲第一部的結束,《詼諧曲I》與前一樂章沉重的《慢板》,形成鮮明對比,將聽者從沉思中拉出,進入一個不安與活力交錯的世界。其跳躍的節奏、瘋狂的拍號變化(constantly changing time signatures),營造出焦慮的氣氛。樂章開頭是一個快速而有力的主題,帶有明顯的舞曲性格,似乎想掙脫前面《慢板》的束縛。
然而,這個主題的發展卻充滿了不確定性。頻繁出現的切分音和突如其來的休止,不斷地打斷音樂的流暢,使得舞步踉蹌而破碎。樂章中段的蘭德勒舞曲(Ländler)大調段落,以其平穩的三拍節奏,帶來了暫時的喘息空間,像是田園景象的回憶。
但殷巴爾強調了持續在低音部的「躁動」頑固節奏(ostinato rhythms),不斷搖撼著聽者。樂念快速的轉換變臉,在馬勒的詼諧曲中屢見不鮮,他常常在表面輕快、甚至粗俗的舞曲中,埋著深切的內心戲。殷巴爾在這裡展現了他對複雜節奏和多層次流轉的精準掌握,律動力十足,且保持著如實的清晰度,將樂章中「居無定所」的靈魂表現得淋漓盡致。但第一部結尾,卻落在純粹的降F大調勝利。
第三樂章,《煉獄》(Purgatorio):靈魂的極簡獨白
《煉獄》在結構上標誌著第二部分的開始,為輪旋曲式。樂章篇幅極短,配器稀疏,是整部交響曲中最為神秘的一頁。這是一個鬼魅般的樂章,音樂的織體稀薄通透,調性亦模糊不定。《煉獄》描述一種靈魂受困的邊緣狀態,亦即馬勒對被艾瑪背叛的感受。
樂章開頭的靈動主題,像是生命之輪不斷旋轉,讓人想起第二號《復活》的《聖安東尼向魚傳道》第三樂章。三連音的降B小調下行動機,脆弱而低迷,有時透出振奮的陽光。隨後,這個動機在不同樂器間被模仿、疊合和發展,但始終沒有構成明確堅實的結構,這部份是因為馬勒配器未完成的問題。殷巴爾的詮釋有一種空靈的感覺,對簡約的追求、對音色疏離感的強調,對應了後來現代主義的某些特徵。
第四樂章,《詼諧曲 II》(Scherzo II):惡魔圓舞曲
《詼諧曲 II》為扭曲的圓舞曲,卻匯集了豐富的素材,並進行頻繁劇烈的風格轉換,給人一種光怪陸離、失序的夢境感。馬勒在樂章標題頁寫下註解:「魔鬼與我共舞!瘋狂,抓住了我。」
樂章包含了五個對比鮮明的主題:有快速而粗獷的圓舞曲風格段落,帶有某種嘲諷與狂亂;有優雅而略帶憂鬱的慢板段落,也有神經質的快速切分音。在和聲上,這個樂章亦充滿了實驗性,以及頻繁出現的不協和音和不穩的調性。這個樂章中,有來自前個樂章的「Erbarmen(憐憫)」動機,暗自給予各種狂野的變形。殷巴爾的肌理,展現了非凡的能量與清晰度,面對惡魔圓舞曲的「迷宮」,他以精準的節奏與爬梳,呈現出「狂亂中自有法則」(a method to madness)。
第五樂章,《終曲》(Finale):從告別到最終的寧靜
第二部的結尾是《終曲》。以一陣陣由低音鼓沉重、孤寂的敲擊開始,低音號與其間歇應合,簡潔卻具象,被解讀為「死亡的喪鐘」。這是回觀生命終結,最直接原始的反應。
然而,在經歷了顫慄的開端之後,音樂逐漸浮現出溫柔和充滿希望的一面。隨後長笛奏出充滿渴望的長旋律,伴隨著B大調全體弦樂的愛慕之歌,像是黑夜中乍現的一線光明,這是對生命美好瞬間的追憶與憧憬,這是馬勒對妻子艾瑪的情書。
樂章中段,之前樂章的主題片段再次浮現,特別是第一樂章《慢板》中尖叫的不協和音,形成了一種循環式的結構(cyclical structure)。隨後,四支法國號莊嚴奏出第一樂章開頭中提琴的動機。馬勒不只是讓這些主題簡單回歸而已,而是對生命的情感回溯,彷彿作曲家對音樂生涯與人生的走馬燈凝視。主題的回歸,賦予了整部交響曲深刻的統一性,將看似破碎的動機群連接成一個連貫的織體。
在和聲上,樂章的發展也經歷了從極度不協和、到最終歸於平靜的過程。在殷巴爾的詮釋中,這個轉變顯得格外具有說服力。他深刻地理解了馬勒在這最後時分想要表達的幽微情感:交雜著對過往美好的依戀不捨,但也有最終的釋然。
樂章的結尾,音樂在平靜的升F大調中逐漸消失,與第一樂章開頭那曖昧不明的調性形成對比。馬勒最終回歸明亮的大調,不代表天真的歡樂,而是千帆歷盡後尋得最終的救贖與安寧,對離開塵世的接受與放下。低音鼓的死亡之鐘回歸後,殷巴爾以沈著感人的方式處理這個結尾,餘韻在音樂停止後久久不散,留下的是,難以言喻的靜美。
整部交響曲第一樂章開始於升F大調,歷經痛苦與崩解,中間出現了降B小調、D小調與E小調等黑暗調性,最終在終樂章尾聲艱苦地回歸到升F大調,表現出精神的和解與重生。調性的大結構,使整部作品在和聲上達成圓滿的閉環(tonal closure)。
殷巴爾在訪談中描述,這首交響曲展現了馬勒所有的渴望,以及他想要擁有的一切,包括希望從妻子得到的完美完整的愛。他認為馬勒其實已寫下「所有的音符」(all the notes),庫克的版本是「奇妙的、最像馬勒、最真實的」。
總而言之,殷巴爾與法蘭克福廣播在Denon廠錄製的馬勒第十號交響曲,讓我們得以深入地聆聽作曲家最後的音樂遺言,感受他在生命盡頭的心靈景觀。在殷巴爾手中,庫克版的第十號,絕非一個學術性的「補完」,而是揭露馬勒生命線索的神作。容我改寫尼采書名,這首未竟的最後交響曲,是「馬勒的、且太過馬勒的」。
作者為資深音樂部落客,MUZIK 雜誌主筆。
專精領域為古典音樂史、錄音史與音樂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