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從前,俄羅斯有個「羅俄斯」。這是俄國當代小說家烏利茨卡婭(Lyudmila Ulitskaya)小說《綠帳篷》(The Big Green Tent, 2010)的情節:高中男孩三死黨熱愛文學,祕密結社 LORLs 乃「熱愛羅斯文學者」之縮寫。
熱愛本國文學,卻要祕密結社?因為大庭廣眾無法什麼都唸:小說背景設在史達林死後十一年,亦即1964年。若以此虛構的座標,來檢視蕭斯塔科維契同年的實際作為: 作曲家參與了俄片《哈姆雷特》的音樂創作,也終於發行了他第二齣歌劇《凱特伶娜.伊斯麥洛娃》(Katerina Ismailova)的世界首次錄音。這不過是前兩年 1962 年發表的歌劇,而我說「終於」,是因為這其實是改寫二十八年前的戲,兩年後被查禁。
一起拂袖,一紙社論,就毀了一齣好戲。
還原1936年的現場:拂袖而去的是史達林,社論批鬥的是《真理報》,而蕭斯塔科維契的歌劇《穆森斯克郡的馬克白夫人》,就是那齣戲。
1934年在當初叫作列寧格勒的聖彼得堡首演,大受歡迎,連演近百場,被譽為自從柴可夫斯基《黑桃皇后》後,最佳俄語歌劇。可惜轟動到莫斯科,驚動到蘇維埃領袖史達林,一見不喜,刀光劍影。歌劇立即消失在各大舞台,常達二十七年都不見天日。修訂後於1962年才更名,重新問世。
「這是混亂,不是音樂」媒體服務當權的真理如此報,據說是史達林親自執筆的謠傳,如今已成不可考的傳奇。作曲家向來對於政治能夠保持緘默,就不會開口的慣常態度,也使真相恆常擺盪於權力與藝術之間,難以定論。也許由此,英國小說家巴恩斯(Julian Banres)才在小說《時代的噪音》(The Noise of Time, 2016)虛構三段「會話」架構,而參與對話的當然並非就屬作曲家本尊心聲,而是靠他的藝術發聲。
如此同情作曲家困境的,多屬西方如巴恩斯的陣營。尤其在史達林1953年去世後,隨著東西冷戰架構確立,蕭斯塔科維契作為被迫害英雄的角色益也發顯著: 代表被極權共產集團所禁錮的自由心靈;以突顯西方強調自由民主的資本主義陣營其系統性之優越。
尤其作曲家1975年身後的冷戰晚期,從索羅門・沃科夫(S. Volkov)1979出版真實性頗受爭議的《證言》,到其子偕孫於1981年在西德投奔自由; 西方世界益發樂觀的勝利主義,基本定調了蕭斯塔科維契在政治立場上的調性。尤其還有個與他密切合作,曾為他量身訂做兩首大提琴協奏曲,更早在作曲家在世最後兩年,就擁抱西方的大提琴家羅斯卓波維奇,被視為作曲家「證言」的活生生代言。
一如這位大提琴家也曾造訪的台灣,「投奔自由」在當時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正道。例如西方劇場界在討論桀傲不遜的俄國劇場導演梅耶荷德(Meyerhold)被史達林迫害而亡,就不時感慨: 若是他聽從同劇團的劇作家契訶夫姪子麥可規勸就好了: 同樣逃至美國自由世界,就可能如他一般,在好萊塢,或者百老匯,有著輝煌的發展。
套用蕭斯塔科維契早期的芭蕾舞劇《黃金年代》(The Golden Age, Op.22),在不自由的鐵幕內創作,就容易褪色成後世用來形容歐陸六十七十年代恐怖動亂的「鉛色年代」(Die bleierne Zeit)。
然而此派論者,或許也忽略了作曲家身為徹頭徹尾的蘇聯時期作曲家,其地位在國內歷經的起伏跌宕: 光是從1940年開始頒發的史達林獎,算是官方認可的最高榮耀,直到史達林過世前的 1953年期間,蕭斯塔科維契就曾拿過四次,作曲家之列,僅次於普羅高菲夫。
當然得獎之前,他曾因歌劇未能堅持社會寫實主義路線遭整肅,而得獎兩次之後,也仍被當時主控意識形態的安德烈·日丹諾夫,在1948年新一波的文化整肅運動中點名,過度向形式主義傾斜; 然爾後尚有兩座獎項等著他。不僅如此,他後來也列名此獎的評議委員。
從異議者,到當權派,他都當過,這是否就該以特定的意識形態來加以臧否? 值得再議。尤其他的雙扛鼎之作:貫穿一生,各十五首的交響曲與弦樂四重奏,除了兩首包括唱詞的交響樂,作為純粹音樂,卻不斷地被標籤化; 雖然交響曲或有標題,例如第七號「列寧格勒」,搭配社會寫實主義的主旋律,也獲得官方敘獎肯定,但接下來第八號,也是二戰方酣所寫,少了標題,少了官方肯定,卻絕不減其震撼一分。又第十一號交響曲 「一九○五」名義上是紀念五十周年紀念的俄國反帝革命先聲,卻不無可能也是紀念前一年的 1956匈牙利起義。
此種歷史疊影的可能視角,也帶出更值得討論的亙古課題: 絕對音樂如何能被挪用來服務特定意識形態? 再者,即便創作者有心,或者當權者有意,讓音樂導向特定的服務功能,音樂的自主性難道就隨人擺佈,無能抗拒?
「時代噪音」早在1925年俄國詩人曼德施坦(Mandelstam)就用做回憶錄書名,而論者曰俄語的шум (Shum),與其說是「噪音」,不如說是躁動的喧擾,或塵囂。蕭斯塔科維契一輩子亟欲置身「塵上」,保有如英語所謂above the fray 的清高,無奈卻既無塵上,又易被炎上,動輒得咎,常處於藝術與權力的兩難。然而單以冷戰二分法,西方陣營一味地試圖拯救,與蘇維埃政權動輒責難,皆企圖定於一尊,實過與不及,似乎都容易扭曲了理解,更窄化了想像。
柳宗元〈憎王孫文〉中猿猻之辨,尊君子「靜以恆」,抗小人「躁以囂」之德。蕭斯塔柯維契亦以靜制動,深知藝術家的孤獨個體,與制度整體「終不與抗」,卻不選擇「奔去」, 而是續留國內耕耘,選擇性地介入大環境: 不諂媚逢迎,亦不孤高地躲避外人看來或許是「甚可憎」的意識形態綑綁,種種艱困環境所帶來的挑戰,也許正是他創作靈感深掘的沃土。
筆者現任台大外文系副教授,教授戲劇文學與西洋歌劇史,表演藝術評論台特約評論人,台灣歐洲古樂協會理事。教學研究經歷:台大外文系畢業(1990),美國印第安那大學 Bloomington 校區戲劇碩士(1994),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校區戲劇博士(1999),曾任台大校長英文秘書 (2001-4)。研究領域為歐陸世紀末戲劇、猶太人研究、西洋歌劇史,與當代美國少數族裔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