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於1957年,蕭斯塔科維契的第十一號交響曲《1905年》(Op. 103)是一部敘事性極強的作品,描繪了1905年俄國的「血腥星期日」,沙皇軍隊殘酷鎮壓無辜示威者的歷史場景。這部交響曲,不僅是針對特定歷史悲劇的音樂記錄,更承載了作曲家對政治壓迫與正義的反思。這並不是蕭斯塔科維契第一次寫1905年革命的題材,他的第二號交響曲《致十月》(Op. 14),同樣向這個歷史事件致敬。但兩者的音樂語彙卻具有明顯差異。
創作於1927年的第二號交響曲,早於1930年代中期開始整肅藝術的蘇聯社會寫實主義,帶有強烈前衛色彩,甚至預示了G. Ligeti(1923-2006)式的現代音樂語彙。這首作品運用了大量不和諧的音響效果、節奏衍變,以及實驗性的人聲與樂團融合,試圖表達一種抽象的革命精神。與之相較,第十一號交響曲的音樂風格則回歸了較為傳統的敘事結構和語彙。這部作品透過旋律、動機的重複和管弦樂的配器色彩,來直接表達具體的歷史事件與情感。
在史達林去世後的政治融冰期,蕭斯塔科維契暫時獲得了更多的創作自由,得以在1953年的第十號交響曲中,反芻個人經歷與政治壓迫的內心糾結。而在第十一號交響曲中,蕭氏重新回歸符合蘇聯社會寫實主義的要求,通過史詩般、電影感的寫實手法來描繪俄國革命的歷史。這樣的轉變,既是對社會現實的回應,也展示了蕭斯塔科維契在政治壓力與藝術質問的微妙平衡。這種新的開始,使得第十一號交響曲成為一部反映人類苦難與超克的作品。
在殷巴爾與維也納交響樂團的詮釋下,這部交響曲在毫不間斷的四個樂章中換景,被賦予了深厚的情感與持續不滅的張力。這首交響曲中的雙Adagio樂章,第一樂章「宮殿前廣場」與第三樂章「追悼」,在結構上具有特殊的意義,分別代表了暴力鎮壓事件之前的山雨欲來,以及屠殺事件後對犧牲者的追憶緬懷。兩個超長的慢板樂章中,保持張力是極為不易的,殷巴爾通過控制音樂的節奏、動態與情緒配置,成功地將這種緊張感維持到最後。
第一樂章:Adagio - 「宮殿前廣場」
第一樂章「宮殿前廣場」的音樂風格是典型的蕭斯塔科維契,以低鬱且帶有期待感的音樂開展,描繪了示威者們在沙皇宮殿前的聚集與等待。在殷巴爾的指揮下,這段音樂展現出了一種壓抑而深沉的力量,彷彿讓人置身於寒冷的冬日廣場,目睹那即將到來的歷史性悲劇。殷巴爾選擇了較為緩慢的速度,使每個樂念都清晰地浮現出來。弦樂部的迴旋、定音鼓音型、附弱音器的小號,一一展現出豐富的情緒對照,逐漸累積的壓力,為下一個樂章即將到來的屠殺悲劇埋下了伏筆。
音樂通過緩慢的步伐和壓抑的情緒,營造出一種不安的氣氛,似乎在等待某種即將爆發的大事件。而殷巴爾為了讓這種張力得以延續。弦樂部表現出一種沈鬱的氣場,儘管樂念起伏不激烈,但情緒受到曖昧的壓抑,使得聽者感受到即將到來的劇變。殷巴爾在此,著重突顯音樂中的張力與靜穆感,弦樂的表現既是情感的核心,也是整個音樂敘事的驅動源。這段慢板音樂,俯瞰廣場的肅殺冷冽光景,展示了人民面對無能政權時的無力與悲痛。
親近蕭氏的大提琴家Rostropovich(1927-2007)曾言道,第十一號交響曲是一首「以鮮血譜寫的交響曲,一部真正的悲劇作品。它不斷流露出悲劇的氛圍,與其說是關於1905年或1956年,不如說是關於人類歷史中不斷重演的悲劇模式。畢竟,所有的革命都是悲劇性的事件。」
第二樂章:Allegro - 「1月9日」
第二樂章的標題「1月9日」,直接指向「血腥星期日」的鎮壓事件,音樂充滿了突如其來的能量。在殷巴爾的詮釋下,這個樂章展現出強烈的對比,從開頭的壓抑沉默,在中段轉變為猛烈的爆發。銅管與打擊樂在此處的表現尤為突出,再現了沙皇禁衛軍開槍鎮壓示威者的暴力場景。殷巴爾逐漸加快節奏,讓小軍鼓帶領的「連發子彈」動機充滿了緊張感,這般急促焦躁的行進,代表一波波的對人民的血腥殘暴。
在這個樂章中,弦樂的表現極具張力,音色由低鬱轉為銳利,反映了人民面對鎮壓時的恐懼與絕望。殷巴爾的處理,不僅活生再現了廣場上的多波暴力,還使音樂充滿了難耐的淒厲。這種宛若電影蒙太奇般的音樂處理手法,展現出了一種高壓的緊張氛圍,讓音樂成了譏諷與反思政權的載體。
第三樂章:Adagio - 「追悼」
第三樂章描繪了事件之後的悲切驚懼,是整部交響曲中最具情感深度的部分;標題「In Memoriam」,是悼念逝者的樂章。這首根基於革命歌曲「你作為犧牲者倒下」(“y zhertvoyu pali”) 的葬禮進行曲,在殷巴爾的指揮下,弦樂部的處理以低音部的撥弦帶來了厚重的暗黑底色,而高音弦樂的旋律則充滿了輾轉無止的悲鳴。這個樂章如同一場靜暱的哀悼儀式。
殷巴爾的詮釋,使這段慢板音樂展現出高度的張力,透過緩慢的速度累積壓力,最終在第四樂章爆發。這樣的詮釋方式,讓人聯想到R. Barshai(1924-2010)與西德廣播交響樂團的錄音。殷巴爾以穩定的節奏與不斷累積哀思,讓整個樂章的情感得以昇華。注重情感內核的維繫,避免過度的速度變化,使音樂的情緒得以一氣呵成。
第四樂章:Allegro non troppo - 「警鐘」
最後一個樂章「警鐘」象徵著革命精神的重生, 預示著未來的希望與人民的不屈意志。在殷巴爾的指揮下,這個樂章打破第三樂章的沉默,一轉成為對極權者的警告(引用革命歌曲〈暴君激怒吧!〉)。承繼第二樂章的配器基調,但總體音樂氛圍,從肅殺之氣,轉為反抗終將勝利的宣言。
與Gennadi Rozhdestvensky(1931-2018)與BBC愛樂(BBC Philharmonic)現場的熱力詮釋相比,殷巴爾的處理更加注重音樂的結構之力。Rozhdestvensky在這個樂章中選擇了較慢的速度,延伸了音樂的戲劇輪廓;殷巴爾則選擇了更加均衡的作法,使混雜情感更為凝聚一體,朝向終點。最後警鐘與管弦樂的共振交織,象徵著「所有的犧牲都會被牢記,成為暴君的警鐘」。殷巴爾將這個結尾注滿了希望與尊嚴,為整部作品劃上充滿勇氣的句點。
總結
蕭斯塔科維契第十一號交響曲,儘管思考的是1905年的俄國革命,但在世界各地戰亂不斷的當今,展現出更深遠的意義。我們不能忘記,此曲創生的前一年1956年,匈牙利革命一樣遭受被俄國軍隊血腥鎮壓的命運。蕭氏不可能沒有意識到歷史的諷刺。最後樂章的警鐘,是對著所有的集權者而響。
這部交響曲不僅是回顧革命五十年後的誠實回應,還反映了在面對壓迫者與霸權時,人類無力抗拒的共通經歷。特別在當前的烏克蘭戰爭與加薩衝突背景中聽它,有如暮鼓晨鐘,既是來自歷史的悲鳴,亦是對當今現實的警惕。殷巴爾的詮釋,啟發這部交響曲一種超越時空的共鳴,揭示了人類無法記取歷史教訓的悲哀,以及暴政必自取滅亡的預言。
筆者為資深音樂部落客,MUZIK 雜誌主筆。
專精領域為古典音樂史、錄音史與音樂美學。